风卷着珠江上的浊浪,狠狠拍在麻石码头边。
初春,空气里还残留着冬末的阴冷湿气。
蒸汽轮船喷吐着粗黑的烟柱
阿昌带着十几个兄弟重新踩上了广州的地面。
年过半百,背脊依旧挺得像根标枪,包裹在洋布里的身躯蕴藏着老树根般的力量。
五年光阴,从秘鲁逃到古巴、又到了旧金山建立华人鱼寮。
日复一日的劳作,蚀刻进他古铜色的皮肤和满是皱纹的眼角。
他站在喧嚣混乱的码头,目光扫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建筑,以及码头上悬挂的、宣示着大qing威严的旗,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切割着他。
这不是他记忆里那个烟火鼎沸的省城了。
他带来了两批货。
第一批很快在沙面岛的洋行和城中气派的“得月楼”、“陶陶居”里找到了买主。
旧金山海域捕获、精心腌制的大海鱼,还有晒得金黄、厚实弹牙的鲍鱼干,这些“金山货”让见多识广的买办和掌柜们也啧啧称奇。
银钱叮当落袋,沉甸甸地坠在腰间,“金山阿昌”这个名号,也悄然在特定的圈子里传开。
真正压轴的,是那几十个不起眼的木桶,堆在码头仓库最阴暗的角落。
桶身粗陋,箍着生锈的铁条。
阿昌亲自撬开一个桶盖,一股极其浓烈、甚至带着点腥臊的咸味猛地冲出来,霸道地盖过了仓库里所有的霉味。
里面塞得满满当当,是些指头长短、腌得发黑发硬的小杂鱼干,被大量粗盐粒紧紧包裹着,几乎看不出鱼的原貌。
邹叔派来的心腹“虾仔”,一个精瘦如猴、眼神却毒辣的年轻人,皱着鼻子凑近,捻起一小撮塞进嘴里,旋即“呸”地吐掉,齁得直翻白眼。
“昌叔,”虾仔抹着嘴,“呢啲鬼东西,咸得能齁死盐老鼠咯!”
阿昌面无表情,只把桶盖重新敲紧:“行啦,带我去见邹叔。”
广州城的地下脉络,如同它地上的骑楼街巷一样盘根错节。
虾仔领着阿昌,在迷宫般的窄巷中穿行,最终停在一座临街的寻常茶楼后门。
不起眼的小门推开,里面却别有洞天。穿过热气腾腾的厨房,掀开一道厚重的棉布帘,喧闹瞬间被隔绝在外。
一间不大的会客室。
一个四十出头、身形精悍的男人正背对着门,负手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幅泛黄的岭南山水。他闻声缓缓转过身,眼神锐利如钩,仿佛能一下子剜进人的骨缝里。
正是掌控着广州城近半地下私盐流通的盐枭,邹叔。
没有寒暄,阿昌示意虾仔把那个木桶滚进来。
他当着邹叔的面,再次撬开桶盖。
邹叔走近俯身,捻起几粒黏在鱼干上的粗盐,在指尖搓了搓,又凑近鼻端嗅了嗅,最后竟也学虾仔的样子,用舌尖极快地舔了一下。
“咸。”邹叔吐出这个字,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
他直起身,目光如冷电般射向阿昌,“但呢样嘢,可不是盐。”
“是鱼。”阿昌的声音同样平直,像块硬邦邦的石头,“金山那边海沟里捞上来的,不值钱的烂鱼仔,大把。用金山产的粗盐腌透,压紧,漂洋过海运回来。够咸,拌饭、煮菜,能活命。”
“还有,”
“官府查起来,这是鱼获,顶多交点厘金,罪不至死。货就在这里,够唔够味?比你手下班兄弟从盐场里千辛万苦、提心吊胆搞出来的私盐,点睇?”
“我的鱼,价钱平你的私盐最少三成,货色仲要好。”
邹叔的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精明如他,瞬间看到了这“鱼盐”背后巨大的缝隙。
一条几乎可以堂而皇之行走在律法边缘的走私通道。成本低廉,比起私下制盐算得上是货源稳定,风险骤降。
这简直是老天爷赏的聚宝盆!
“金山客,”邹叔的称呼变了,带着一丝探究,“你凭乜嘢要我信你?你呢条路,太野,野到令人心慌。”
阿昌沉默了片刻,
“我呢条命,是捡回来的。”
“十几年前,跟着天王打过江山,在翼王帐下当过哨官。天京破了,兄弟们死的死,散的散。我一路逃到海边,跟着天地会的老香主,才搭上洋船,去了金山。”
“太平军?天地会?”
邹叔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锋利,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这两个词,是清廷刻骨铭心的禁忌。虾仔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腰后。
阿昌迎着邹叔的目光,毫无惧色,甚至带着一丝惨然:“都系过去的事啦。金山那边,一样系搏命换饭食。我今次返来,”
他声音里第一次有了不易察觉的波澜,“是受人之托。漂洋过海、死在异乡的二十几个兄弟,有的烂在古巴的甘蔗园,有的倒在了金山…我应承过他们,活着回来,就要将他们的血汗钱,亲手交到他们老豆老母、老婆仔女手上。”
一片死寂。
邹叔敲击椅背的手指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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