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沙河的河水,浑浊而冰冷,如同它承载的无数淘金客破碎的梦。
“水龙号”的船长室内,华金那番关于“鬼佬天命”和“窃国阴谋”的分析,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周正的脸色苍白,他那双习惯了拨弄算盘珠子的手,此刻正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膝盖。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下,洇湿了那件体面的长衫领口。
他的脑子里,像是有两面大鼓在疯狂地对擂。
一面鼓,敲的是华金刚才说的那些话。“替罪羊”、“弃子”、“家破人亡”、“灭顶之灾”。
每一个词,都扯得他灵魂发颤。
他不是江湖草莽,他是个读过几年书、会算账、懂得趋利避害的聪明人。正因为聪明,他才更能理解华金话中那令人绝望的逻辑。
罗四海那艘所谓的“富贵船”,根本不是驶向衣锦还乡,而是一艘驶向地府的鬼船,张船票,是用卑诗省所有华人的血肉骨头换的!
另一面鼓,敲的却是罗四海那张看似豪爽、实则阴鸷的脸,和他许诺的金山银海。
“周生,你是个明白人,”罗四海当时拍着他的肩膀,语气亲热得像自家兄弟,
“赵镇岳条老柴早就唔掂啦!成日龟缩在唐人街,连嗰几个会馆的老家伙都压唔住,仲有咩肥水捞?家下呢啲鸦片烟土,你做到晓飞天,又分到几多?”(这鸦片生意,你费心劳力,又能拿多少?)
于是,每次他“照拂”之后的水路生意,都有一大笔额外的油水落袋!
报给金山总堂的账目,更是经他手一一润色。
那些白花花的银币,叮叮当当,真是听到人心都醉埋。
等储够了银纸,就拍拍屁股走人,去纽约、去檀香山、或者买块地起间大屋,去横滨都得,哪里不一样有中华街?
只要有银纸在手,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无数白人商贾、官员在他面前点头哈腰……或者在土伦(岘港)、槟城,在自己起的大宅度,娶返几房老婆。
咁先叫威!
那是何等的风光!
为了这个梦,他早就投了罗四海,替他和总堂之间周旋,并且一来维港,就把陈九卖了个干净,
陈九提出要去巴克维尔,岂不正好,引到巴克维尔的埋伏圈里,直接做掉。
可现在,这个梦被华金无情地敲碎了。剩下的,只有噩梦。
他偷偷地抬起眼,飞快地瞥了一眼陈九。
陈九背对着众人,站在那张海图前,身形如同一座沉默的礁石。
周正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一股深沉、冰冷的杀意,正从那个看似平静的背影中,无声地弥漫开来。
点算?
同这个杀气盈天的“红棍”…..不,眼看着就是龙头的陈九坦白?跪低,求他放过?
周正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看过、听过陈九的手段,在唐人街、在巴尔巴利海岸,那些尸体,那些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华人和爱尔兰人……这个年轻人,绝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欺瞒的善茬。
他的眼神,能看穿人心。
坦白,或许能保住一条命,但从此以后,他周正,就会变成一个背信弃义、人人唾弃的叛徒。在整个洪门致公堂,他将永远抬不起头。
不坦白?继续替罗四海做事?
那华金口中的“灭顶之灾”又该如何是好?自己就算当上了罗四海最亲密的狗腿子,又能当几天?
当整个华人社区都被白人当作仇敌和叛匪来清算时,他一个黄皮肤的“大臣”,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恐惧,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既害怕罗四海的狠辣,也恐惧陈九的洞察,更恐惧那几乎可以预见的、整个族群的悲惨未来。
他做出了一个自认为最聪明的决定——他要自保。
我扮咩都冇做过,咩都唔知,是不是就冇事啰?
“九爷,”周正终于开口了,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一个忠心下属的忧虑与激愤,“罗四海此獠,狼子野心,人神共愤!我……我周正虽只是个管账的,但也读过圣贤书,知晓忠义二字!绝不能容此贼得逞!”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甚至挤出了几分因为激动而产生的颤音。
陈九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炬,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那眼神,平静得可怕。
周正感觉自己那点心思,在这双眼睛面前,仿佛被剥得一干二净。
他不敢与之对视,慌忙低下头。
“落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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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沙河谷,耶鲁镇(Yale)。
这个河岸小镇,从鸟不拉屎的地方变成如今的“帐篷之城”,已经过去七年。
甚至把“金山”这个称呼都从圣佛朗西斯科那里抢了过来。
这里是文明的终点,也是荒野的起点。
泥泞的主街上,到处都是简陋的木板房、鳞次栉比的帐篷和生意兴隆的简陋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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