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浓稠如墨的夜,泼洒在金山这片光怪陆离之地。
都板街的灯笼,似一串串引魂的鬼火,在湿冷的夜风中摇曳。行人稀疏,马蹄声远,只余暗巷深处醉汉的呓语,伴着更鼓的梆子声,敲打着这华人聚集区的另一面。
陈九独自穿行在这样的夜色里,带着宽檐帽,刻意压低了些,在黑暗中看不清楚面容。
阿萍姐亲手缝制的黑色暗花绸缎短打紧贴着身躯,勾勒出他精悍而孤峭的轮廓。夜风撩起额前短发,露出那双在黑暗中依然锐利的眸子。
他刚从会馆出来。
陈秉章今日的“托付”,看似是被他前些日子所迫,实则与他眼前的退让如出一辙。
眼见形势不妙,便想抽身去香港享清福了。
留下的,是几百张嘴的嚼谷,还有洗衣行会这个烂摊子。
他陈九的名字,怕是又要在唐人街的阴暗角落里,被人嚼上好一阵子了。
萨克拉门托的经历,以及回到金山后对唐人街各方势力的洞察,早已让陈九看清了会馆的真相。若真想为金山华人同胞寻一条活路,仅靠外部的抗争远远不够,必须从内部剜去那些腐蚀社区的毒瘤。
今夜,他要去的是冈州会馆那“见不得光的生意”里的一处销金窟,一座用女人血泪和男人骨髓堆砌的温柔乡。
他厌恶这地方,连空气都透着股腐烂的甜腻。
金山缺女人,缺得厉害。
过海做工的,十成十都是男人。
短则一两年,长则七八年不得归。这使得唐人街的“鸡笼”生意异常红火,甚至能在码头为抢女人动起手来。辫子党当初喊出的“发钱发女人”,其诱惑力便可见一斑。
更何况,纳妾狎妓在家乡富商少爷眼中本就稀松平常,这风气也一并带到了这片新大陆。
陈九并非不懂其中道理。
只是有些答案,往往就藏在这最污秽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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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香楼”的门脸不大,朱漆的木门半掩着。
门缝里飘出丝竹管弦之声,是那种软绵绵、黏糊糊的南音小调,咿咿呀呀,如泣如诉,混杂着女人刻意拔高的浪笑和男人酒酣耳热后的粗喘。
像一锅用**、酒精和鸦片烟雾熬煮了千百遍的**汤,散发着令人晕眩的气息。
门口没有龟奴迎客,只有两个穿着短打的汉子,百无聊赖地靠在门柱上。
这是冈州会馆的产业,自然有会馆的规矩。
陈九走到门前,那两个汉子只是瞥了他一眼,便又垂下了眼皮。
他身上这件黑色暗花绸缎短打,是阿萍姐带着渔寮几个手巧的女工,一针一线赶制出来的。
料子是从一家华商绸缎庄里寻来的湖州货,入手柔滑细腻,却又不失筋骨。
阿萍姐的手艺极好,针脚细密,裁剪合体,穿在陈九身上,更显得他身形矫健,猿臂蜂腰,那股子在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悍勇之气,也因此而平添了几分难言的沉稳。
但真正让那两个看门汉子不敢小觑的,并非这身衣裳,而是陈九身上那股子仿佛从尸山血海里浸泡过,用无数次生死搏杀磨砺出来的冷冽杀气。
陈九看也没看两边的打仔,自顾自推开门。
大厅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描金的屏风上,画着些半遮半掩的春宫图景。
扭曲的、放浪的姿态,在摇曳的灯火下,更显得**十足。
屏风将大厅勉强隔开一个个小小的雅座,座中男女搂搂抱抱,推杯换盏调笑着,狎昵着。
她们大多穿着色彩鲜亮但质地有些廉价的丝绸或缎面袄裤。
颜色主要是桃红、翠绿、明黄,在有些昏暗的环境里十分醒目。
有些人的袖口和裤脚用彩线绣着花鸟图案,针脚粗疏。
还有一个明显漂亮些的女人,为了显得“时髦”,还在袄裤外罩了一件不太合身的西式蕾丝披肩,手腕上戴着几串叮当作响的廉价玻璃珠串。
她们的脸上大多敷着厚厚的白粉,试图遮盖脸上的疲惫和病容。
双颊和嘴唇涂着不自然的鲜红胭脂。
眉毛被修得细长,有的还特意用墨描深。
发髻梳得颇为复杂,有的高高盘起,插着几支仿玉簪子或几朵颜色俗丽的绢花。
他们像花蝴蝶般穿梭其间,或娇笑劝酒,或低头浅唱。
陈九见过萨克拉门托中国沟的花屋,这里明显要比中国沟“奢华”许多。
那直接就是棚屋改的,房间不大,用几块薄木板或布帘勉强隔出几个所谓的“雅间”。
墙上贴着一些褪色的年画,画着福禄寿喜的吉祥图案。
地上铺着磨损的草席,踩上去会发出细碎的声响。角落里还有一盆半死不活的盆栽,挂着几串廉价的红色纸灯笼,试图营造一些老家的情调。
深处的“雅间”极小,仅能容纳一张硬板床,上面铺着粗布床单,有一块绣着俗艳凤凰和牡丹的布料搭在床头,算是唯一的装饰。
更不要提那里面混合在一起的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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