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说。”
周遭沉默的气氛被陈九的低语打破。他裹着厚实的衣物,病容未减,然眼神却亮。
“麦克,”
陈九的声音带着久病初愈的沙哑,断断续续,却字字清晰,透过刘景仁不疾不徐的翻译,传到每个人耳中,“我们都知道,那些大老板,工厂主,船运公司、铁路公司……他们才不关心爱尔兰工人,也不关心中国工人。
“Only… only profit.” (只有……只有利润。)
他气息不稳地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刘景仁。刘景仁压低了嗓音,将这番话迅速而周全地转述给于新和麦克,于新始终沉默,此刻缓缓点了点头,面色凝重如水。
陈九的语调平缓下来,带着一丝寒意,他努力地组织着英文词句, “他们告诉你们爱尔兰人,中国人用几分钱抢了你们的工作!然后……然后他们告诉我们的人,想在金山活下去,就必须接受那几分钱。”
麦克向后靠去,双臂交叉。“你是出于好心告诉我这些的,是吗?突然间不打生打死,讲情义了?”
他的语气充满了讽刺,眼睛里,怀疑与嘲弄交织。
“我告诉你这些,”
陈九说,“是因为烧掉邻居家房子的火……很容易蔓延到你自己的房子。尤其是在有人煽风点火的时候。”
“麦克,我想你们工人党最早成立也不是像今天这个样子。我看过报纸,也找人求教,工人党的成立是为了主张公平的工资,主张劳动者的尊严。我的兄弟们,也为我们在金山的同胞寻求尊严和生存。”
“Dignity, is it?” (尊严,是吗?)
麦克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嗤笑,“Chen,在这片土地上,你们那油腻腻的辫子可算不上什么尊严的象征,不是吗?它是个靶子,再简单不过了。一个该死的靶子!”
“那是我们族人的印记,是我们身份的根。”
陈九用粤语坚定回答,刘景仁翻译时,虽然略微缓和了语气,但陈九沙哑嗓音后的决绝依然清晰可辨。
“冇错,有时它的确系个靶。就好似你们爱尔兰人的长相、口音,在某些场合,一样会成为箭靶;又或者,一双生满厚茧、做惯粗活的手,一样会招人白眼。
于新注视着这场交锋,他看到麦克眼中闪过一丝对陈九直率的勉强认同,也看到因陈九对爱尔兰人的嘲讽而强压住的怒火。
“这座城市是个火药桶,麦克先生,”
“市长……议员们……他们在玩他们的游戏。有时候他们需要一个替罪羊。有时候他们需要转移视线。”
“但不管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们怎么想,怎么做,像你我这样的人,都是这个城市最底层的可怜虫。”
“要么我们是他们游戏中的棋子,要么是他们手中的刀。”
“更糟的是,有时候,当我们失去利用价值时,他们会像扔掉昨天的垃圾一样把我们扔掉。”
“就像现在在圣佛朗西斯科的中国人。”
陈九微微向前倾。“我手头有些消息。关于某些安排。如果这些安排曝光,可能会让爱尔兰人不满。如果让某些华人知道是谁在从他们的苦难中真正获利,他们可能也会感到痛苦。”
麦克的眼睛眯了起来。“什么消息?”
“关于共同利益的消息。”
他随即示意刘景仁,“或者说,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他让刘景仁将刚才话重新译给麦克。
他让刘景仁把这句话重新翻译给于新,于新的表情依旧深思熟虑,带着警惕。
“举个例子,”
陈九继续说,“我在一家船运公司任职,义兴贸易公司,最近有一份采购合同竞争失利。市政厅授予了一家以偷工减料闻名的公司。他们付给那些走投无路的人仅够糊口的工资,而公司老板却与市政官员们整日喝酒跳舞,中饱私囊。”
他停顿了一下。“那位老板,麦克先生,可不是中国人,那是你们爱尔兰人。”
麦克沉默了片刻,眼神复杂地紧盯着陈九。
他心中雪亮,陈九所指的,正是那家由一位在这座城市能量通天、却也声名狼藉的爱尔兰裔大商人所掌控的公司。
此人以残酷剥削爱尔兰和华人劳工而着称,却总能安然无事,游走于法度之外。
这个城市里,几乎所有的爱尔兰商人都与爱尔兰裔的官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直白地说,他们都与那位权倾一时的爱尔兰党派魁首——布莱恩特,脱不了干系。
这向来是工人党的一块心病,一块腐肉,但麦克却从未敢真正伸手去挑战,因为他深知那个商人背后所倚仗的是谁。
工人党内部都有累死在工厂里的,更何况其他人。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麦克问道,声音依旧充满怀疑。“或者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又朝于新点了点头。
“那家公司,”陈九说,“他有一个合伙人,我不确定是不是该用这个词,那个人是中国人,并且是唐人街一个会馆的馆长。你可能不知道,唐人街那些会馆和堂口也在剥削我们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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