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敬娘之酒
时间,仿佛在老罗哽咽的话语和滚烫的泪水中,凝固了。
酒坊里安静得能听到灶膛里余烬偶尔爆开的“噼啪”声,能听到窗外远远传来的几声犬吠。那碗被他双手颤抖着捧起的酒,在昏黄的灯光下,荡漾着琥珀色的微光,映照着他布满风霜和泪痕的脸。
“她苦了一辈子,没喝过一口好酒。”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之前所有的好奇、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具体而微的、尖锐的酸楚,堵在我的喉咙口,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看着这位平日里沉默如山、坚忍如石的男人,此刻像一个无处倾诉委屈的孩子,在自己母亲的灵位前,袒露着内心最深的伤口和遗憾。
他没有嚎啕大哭,只是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那双捧着酒碗的、骨节粗大变形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我站在原地,手足无措,任何安慰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我只能做一个安静的见证者,见证这份迟到了几十年、沉重如山的孝心与愧疚。
过了许久,老罗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用袖子胡乱地抹了把脸,然后,做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并没有将那碗酒洒在地上,而是缓缓地、郑重地,将碗沿凑到自己的唇边。
他闭上眼,仰起头,“咕咚咕咚”,大口地、几乎是贪婪地将那一碗敬给母亲的新酒,喝了下去。
酒水顺着他的嘴角溢出,混着尚未干涸的泪水,一起滚落。
他一口气喝完,将空碗轻轻放在母亲的牌位前。然后,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浓郁的酒香,也仿佛带着卸下千斤重担后的释然。
“我娘她……其实喝不了烈酒。”老罗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情绪平稳了许多,他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身子弱,家里穷,有点好吃的,都紧着我和我爹。这酒,她生前总共也没喝过几回。每次就是沾沾嘴唇,就说好,就说甜,舍不得多喝一口……”
他转过身,拿起第二只酒碗,又倒了大半碗,递给我:“林干部,你也喝一碗。这新酒,趁热乎,有劲道。”
我连忙双手接过。这一次,我没有丝毫犹豫,学着他刚才的样子,仰头喝了一大口。
依旧是那股熟悉的、富有层次的口感。但这一次,那最初的辛辣,仿佛不再是刺激,而是一种灼热的共鸣,灼烧着我的喉管,也灼烧着我的心。那后续转圜而来的甘甜与绵长,也仿佛带上了岁月的苦涩与回甘。
这哪里是酒,这分明是老罗的人生,是他对母亲无尽的思念,是这片土地上无数像他母亲一样,默默承受、默默付出的女性们,用苦难酿成的生命之液。
“我娘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老罗的目光变得悠远,陷入了回忆,“她说,‘根儿,娘这辈子,最大的念想,就是能痛快喝一碗你酿的酒,就一碗。’”
“可是……”他的声音再次哽咽,“可是那时候,粮食紧缺,又赶上她病重,家里连抓药的钱都没有……那一年,我没酿酒。我把粮食……卖了。”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其艰难,充满了无尽的自责。
“后来,她走了。我再酿出新酒,端到她坟前……她再也喝不到了。”
他终于说出了心底最深的痛。原来,那句“没喝过一口好酒”,并非泛指,而是一个具体而残酷的事实,一个儿子心中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所以,他年年酿酒,雷打不动。不仅仅是为了传承手艺,不仅仅是为了“不断根”,更是为了用这种方式,进行一场无声的祭奠,一次穿越生死的对话。他酿的每一滴酒里,都饱含着对母亲的思念和愧疚。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酿酒时的神情,会那样虔诚,那样庄重。因为那不仅仅是在完成一项工作,那是在倾注他全部的情感,是在完成一个未竟的心愿。
我端着酒碗,看着碗中清澈的液体,久久无言。任何关于市场、品牌、经济效益的想法,在这种厚重的情感面前,都显得那么轻浮,那么不值一提。
这一晚,我和老罗就坐在酒坊门口,就着几颗炒花生米,分喝了那小半坛新酒。
他跟我讲了很多他小时候的事,讲他娘是怎么用瘦弱的肩膀支撑起这个家,讲他爹是怎么手把手教他认酒花、辨酒香。他的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酒精和倾诉,似乎打开了他封闭已久的心门。
而我, mostly, 只是一个倾听者。在醇厚的酒香和老人低沉的叙述中,我仿佛也触摸到了这片土地的脉搏,感受到了它深藏的悲伤与温暖。
直到月色西沉,我才带着微醺的醉意和满心的感慨,离开了酒坊。
走在回住处的乡村小路上,夜风一吹,酒意上涌,我的思绪却异常清晰。
我想起了我的父母,想起了我为了所谓的理想和远方,离开了他们,来到这千里之外。我是否也曾忽略了他们的感受?是否也曾让他们在背后默默担忧、暗自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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