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夜后的帅府,仿佛被那场疾风骤雨洗刷去了表面的沉疴,却又在暗处滋生出更为纠缠难解的藤蔓。主院里的空气不再是最初那种剑拔弩张的冰冷,也不再是后来刻意维持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而是陷入了一种粘稠的、充满了未言之语与暗流涌动的凝滞。
沈如晦依旧是沉默的。她大多数时候依旧待在里间,守着日渐康复、精力越发旺盛的念雪,刻意减少着自己与外间那道沉默身影产生交集的机会。然而,那种沉默的内核,已然发生了不易察觉、却本质性的改变。先前那尖锐的、如同出鞘利刃般带着明确恨意与排斥的冰冷,似乎在那个充斥着保护姿态、灼热体温与刺目鲜血的夜晚之后,被悄然磨钝了锋芒。如今的沉默,更像是一潭被投入巨石的深水,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激荡着无数迷茫、挣扎、以及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辨明的、细微而陌生的悸动。
她不再对他那些无声的“服务”表现出即刻的、条件反射般的抗拒。那碗每日准时出现在小几上、温度总是恰到好处的深褐色汤药,她会端起来,默默地、一口一口地喝完,任由那浓郁的苦涩从舌尖蔓延至心底,却不再觉得那纯粹是来自他的、令人作呕的施舍。他深夜依旧雷打不动地守在外间,那透过厚重门帘与摇曳珠帘隐约传来的、属于他的沉静而均匀的呼吸声,她竟也渐渐习以为常。甚至在那些被噩梦惊醒或心绪难平的深夜,这呼吸声会诡异地成为一种背景音,奇异地抚平她几分躁动不安的神经。而当他因紧急军务不得不暂时离开帅府半日,那外间骤然空荡下来的寂静,反而会让她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落落的感觉,仿佛缺了点什么。
这种变化是极其缓慢而细微的,如同早春时节,覆盖在河面上的坚冰,在阳光持续的、不易察觉的暖意下,内部开始发出细碎而持续的“簌簌”声,那是冰晶结构正在从内部悄然瓦解的征兆。它无声无息,却预示着某种不可逆转的趋势。
那本蓝布封面、承载着父亲手泽与过往岁月的旧书,已被她从藏匿的枕下取出,用一块干净的软布仔细包裹好,珍而重之地放回了床头小几的抽屉里。她依旧不敢时常翻阅,那里面每一个熟悉的字迹,都像是一把钥匙,轻易就能打开她记忆的闸门,放出那些关于家族、关于父亲、关于她作为“沈如晦”而非“顾少帅夫人”的全部过往,而赠书之人借此传递的那份深入骨髓的“懂得”,更是重若千钧,烫得她不敢轻易触碰。但它的存在本身,就像一枚沉入心湖的定海神针,在她被恨意与迷茫拉扯得左右摇摆时,隐隐地、固执地,提醒着她某些无法被全盘否定和抹杀的真实。
而雷雨夜他徒手拾起碎瓷、指腹瞬间渗出殷红血珠的画面,更是如同烙印,带着灼热的温度,反复在她脑海中定格、慢放、循环。那一刻,他没有任何犹豫、几乎是本能般的保护姿态;那被他轻描淡写、随手用布条一缠便掩去的伤口;那混合着药汁苦涩、雨水湿气与他身上独特气息的、令人窒息的靠近……所有这些细节,都汇聚成一股强大而持续的力量,日复一日,如同温柔而执拗的潮水,反复冲刷、拍打着她心中那座由无数伤痛、委屈与绝望垒砌而起的高墙。
她开始不由自主地,在低头为念雪喂药时,在起身去关窗时,在看似无意地望向门外时,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飞快地、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打量起那个守在外间的男人。
她看到他眉宇间日益深刻、难以掩饰的倦色,如同刀刻般的纹路,诉说着身居高位者不为人知的沉重压力与内心的消耗;她看到他偶尔因疲惫而抬手揉按太阳穴时,指节处那些因长期握笔批阅文件、握枪征战沙场而生出的、粗糙的薄茧;她也越来越多地捕捉到他凝视着熟睡中念雪时,那冷硬深邃的眼眸里,瞬间冰雪消融、流淌出的那种近乎虔诚的、柔软而深沉的疼惜。
她甚至敏锐地注意到,他似乎有意换下了那些象征着他权势与身份的、挺括而冷硬的戎装,更多时候只穿着一身料子柔软、颜色素净的深灰或藏青家常长衫。这细微的改变,仿佛是在刻意收敛他周身那令人望而生畏的、属于北地少帅的凛冽锋芒与压迫感,试图让自己显得……更平和,更不具有攻击性,更易于……被靠近,被接受。
这些一点一滴的发现,像一根根看似柔软却韧性十足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她心中那座冰封雪砌的堡垒,一点一点地收紧,施加着持续而坚定的压力。
心墙之内,积雪消融,冰屑簌簌而落。
她清晰地听到,也真切地感受到,那自以为坚不可摧的防御,正在从内部,产生着细微而持续、并且日益扩大的崩塌与松动。
这认知让她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恐慌与不安,仿佛脚下赖以立足的土地正在塌陷;然而,在这恐慌之下,却又诡异地夹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羞于承认、更不愿深究的、隐秘的……如释重负般的释然。
恨,或许能够支撑一个人在绝境中活下去,像一剂强效的猛药。但那支撑,太冷了,太孤独了,太耗尽人的心神与气血。
她真的,已经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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