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几乎是“担”字余音尚在暖阁内萦绕的瞬间,杨国忠的身躯已如一张绷紧的强弓,“咚”的一声闷响!是额头重重砸在冰冷坚硬如铁的金砖地面上发出的声音!在这落针可闻的暖阁里,这一下叩首清晰得如同裂帛!
“臣——杨国忠!” 他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撕裂心肺的嘶哑,因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却如金铁交鸣,字字砸地有声,撞在暖阁的梁柱上,似乎连那些袅袅盘旋的熏香烟气都被震得一滞,
“蒙陛下不以臣卑鄙如草芥,拔擢于泥沼之中,委以军国重器!此身此命,早已献予社稷苍生!新政乃陛下圣心所系,大唐中兴之脉,万民生死所托!”
他倏然抬起头,额头上一片刺目的红痕清晰可见,双眼中更是布满了赤红的血丝,那血丝的尽头,是如同火焰般熊熊燃烧、不惜燃尽一切的忠诚与狂热!
他死死地盯着御座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辉煌的装饰,直抵帝王的心腑,声音激越得如同垂死的巨兽发出生命的最后咆哮,每一个字都像是蘸着滚烫的热血写就:“莫说是地方那些藏污纳垢、不知死活的硕鼠豪强,莫说是那些前朝余孽、恋栈权位的朽木勋贵,便是龙潭虎穴!是万丈刀山!是焚身炼骨的修罗地!只要为陛下之宏图霸业!
为大唐之朗朗青天!臣——亦敢为陛下之先登锐士!纵使此身今日便粉身碎骨,碾为齑粉!”他猛地又垂下头,额头重重地抵在金砖冰冷的表面,声音却如同闷雷滚过大地,“臣——亦要用这齑粉!为陛下撞开那堵挡在万世太平大道上的——朽——墙——!!!肝脑涂地,以谢陛下再造隆恩!万死——不辞!”
这誓言!石破天惊!悲壮激越如易水寒歌,又如烈士临阵的慷慨赴死!满阁的内侍宫娥无不面无人色,双腿发软,更有胆小的宫女,绣鞋里的脚趾已忍不住地颤抖痉挛起来。
高力士眼皮微跳,心头翻江倒海。那复杂的眼神里,有震动,有审视,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大事所成之感。他看着匍匐在御座前、额头贴地、身体因过于激烈的情绪而微微颤抖的杨国忠,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这厮……今日这般作态,这字字句句掏心掏肺的忠肝义胆……竟让咱家这个伺候了圣上大半辈子的老奴都自惭形秽了?!千古怪事,莫过于此矣!’
御座之上,李隆基的目光如同穿越了时空的寒星,带着帝王特有的沉静与深不可测的审视。他没有立刻让杨国忠起身,就那样任由大唐的右相以最卑微的姿态匍匐在冰冷的地面。
暖阁里浓郁的香气仿佛凝固了,时间也在这一刻慢了下来。皇帝的眼神,从杨国忠挺直的脊背,掠过他额头上那片惊心动魄的红肿,最后落在他紧贴地面的指尖上——那里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漫长的沉默。
终于,龙案后那只保养得宜的手,几不可查地抬了一下,如同拂开眼前一缕无形的尘埃。
“起来吧。”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听不出喜怒哀乐,唯有那份厚重的、不容置疑的威严,“记住你今日所言。朕,拭目以待。”
正月里的寒气尚未完全退去,尽管已过了上元佳节,料峭的东风依旧卷着驿道上的轻尘,扑打在车马行人的脸上,带着一股干燥的、泥土与枯草混合的气息。
阳光透过层云,不甚热烈地照着官道两侧光秃秃的枝桠和残留的、斑驳的积雪。车轮碾过冰冻后的车辙,发出嘎吱、嘎吱单调而沉闷的声响,颠簸着车上昏昏欲睡的旅人。
车厢里氤氲着一股暖香,混合着春桃揣在怀里的点心匣子散发出的甜味。厚厚的锦绣门帘挡住了外间大部分寒气,铜手炉里的炭火散发着温和的暖意。
我坐在一侧靠窗的位置,半闭着眼睛假寐,却被这持续的颠簸扰得眉心微蹙。对面,李冶裹着一件厚实的银狐裘斗篷,连兜帽都戴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小截雪白的下巴和那双顾盼生辉的金色眸子。
她显然没睡,眼珠儿滴溜溜地转着,一会儿看看蜷缩在她身边、裹得像个团子似的月娥,一会儿又越过月娥的头顶,去瞧坐在最外侧、几乎贴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的杜若。
春桃坐在我和李冶中间的位置,低着头,膝上摊着她的宝贝账册。一支小巧的紫毫笔在她指尖跳跃,一行行细密娟秀的蝇头小楷流水般落在纸面上。算盘珠子倒是安静地躺在袋子里,这种摇晃的状态下,显然不适合拨弄。
她的神情认真而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声响和暖香都与她无关,唯有纸笔上跳动的数字才是真实。
杜若今日穿了一件素青色的夹棉襦裙,外面也罩着一件半旧的墨色斗篷,整个人裹得不算厚,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株风雪里不弯的翠竹。她微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小小的扇形阴影,遮住了那双总显得过于清冷沉静的眸子。
马车又碾过一个深坑,车厢猛地向上一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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