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暮色已悄然弥漫。忠云坐在巧女炕边,手里捧着一册破旧的课本,声音轻柔地读着。
巧女烧得迷迷糊糊,眼睛半睁着,偶尔捕捉到一两个熟悉的词,干裂的嘴角竟费力地向上弯了弯:
“姑……等我好了……你也教我……认字儿……”
忠云伸手,轻轻抚过侄女滚烫的额头,指尖感受到那灼人的热度,她点了点头,声音温柔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好,等你好了,姑姑教你认字儿,教你唱《九九艳阳天》……”
灶门口,虞玉兰佝偻着身子,用火钳拨弄着奄奄一息的炭火。
跳跃的火光映着她沟壑纵横的脸,像南三河滩上那些虬结盘绕的老树根。
“丫头,”她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打破了屋里的沉寂,“居家那事……就当它是个屁,放了就没了!咱不攀他那高枝!
咱守着这几间土坯房,守着这几亩薄地,安分守己地刨食儿吃,比啥都强!稳稳当当的,才是真!”
忠云的目光从巧女烧红的小脸上移开,投向窗外。
暮色四合,远处的芦苇荡已融成一片巨大而沉默的黑影,如同蛰伏在湖边的、不怀好意的巨兽。
她想起居坦然临走前偷偷塞给她的那支钢笔,笔帽上那颗小小的红五星,在她书包的暗袋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他掌心的温度,如今却被这封信冻得冰凉。
昊文兰抱着终于睡熟的永英,小心翼翼地将大姐寄来的黄豆倒进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瓦罐里。
金黄的豆子哗啦啦滚落,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在这被沉重暮色和压抑叹息填满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突兀,又格外珍贵。
“他爹……说得在理,”她一边仔细捡拾着偶尔蹦到地上的豆粒,一边低声说,更像是说给自己听,“日子……是实打实过出来的,不是靠嘴皮子喊出来的。
去年跟着敲锣打鼓,心都飘到天边去了,以为好日子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结果呢?锅砸了,粮断了,还不是得靠自个儿这双手,在泥里水里,一个汗珠子摔八瓣,才能挣回一口活命的吃食……”
忠云看着嫂子因怀孕而浮肿笨拙的手指,一颗一颗,极其珍重地捡起那些滚落的黄豆,仿佛捡起的是全家活下去的希望。
母亲的话,嫂子的话,甚至羌忠远那被“成分”压得抬不起头却依旧伸出的援手……像零星的碎片,在她混乱的心头碰撞、拼接。
她忽然模模糊糊地悟了。日子不是靠震天响的口号垒砌的空中楼阁,它就是一双手,一副肩膀,在泥泞里挣扎,在寒风中挺立,在绝境里也不放弃刨挖那一点活路的微光。
就像这洪泽湖畔无边无际的芦苇,野火烧不尽,洪水淹不死,只要根还在泥里,春风一起,总能挣出那点倔强的绿!
“吱呀——” 一声,院门被推开,裹挟进一股冰冷的潮气和水腥味。
姬忠楜和羌忠远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浑身湿透,头发梢都在往下滴水,裤腿冻得硬邦邦的,每走一步都带着冰碴摩擦的窸窣声。
“作死的讨债鬼啊!”虞玉兰又急又气,嘴里骂着,人却早已抓起炕上唯一一条还算干爽的破毛巾,跌跌撞撞地扑过去,“冻死你们这两个犟种就省心了!还不快把湿衣裳扒下来!”
羌忠远冻得嘴唇乌紫,牙齿咯咯打架,把手里一小捆同样湿漉漉、却透着干草香气的芦苇花塞给离他最近的忠云:
“忠云妹……这个……给巧女……敷腿……”他始终低着头,目光躲闪着不敢看忠云的眼睛,东西一递出,就像被火燎了似的,转身就往外冲,单薄的身影瞬间消失在浓重的暮色里。
忠云握着那捆带着河滩水汽和微弱阳光余温的芦苇花,怔怔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
许多早已被“成分”这堵高墙隔断的、属于童年和少年的细碎片段,毫无预兆地翻涌上来——他偷偷把藏了许久、舍不得吃的半块水果糖塞进她手心时的温热。
他背起因玩耍摔断了腿、疼得哇哇大哭的幼年巧女,深一脚浅一脚跑向邻村郎中时,那急促的喘息和汗湿的后背。
课堂上,他趁先生转身,飞快地扔过一个小纸团,上面是他工工整整的字迹:
“这道题解法我写在背面”……那些被政治风云粗暴扫进角落的、微不足道却带着体温的情愫,如同手中这束潮湿的芦苇花,在心底那片被“右派”冻伤的土地上,悄然探出了一星微弱却执拗的绿芽。
姬忠楜把竹篓里那些黏滑蠕动的东西哗啦倒进一个豁口的黑陶罐里。
昊文兰已用仅存的几根干柴,在灶膛里生起了一小簇微弱却温暖的火苗。
忠云默默地揉搓着手中的芦苇花,让干燥的花穗和细碎的花粉簌簌落下。
虞玉兰颤巍巍地打开家里那个油腻的小瓦罐,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出仅剩的一点点凝固发黄的猪油。
永英在炕角蜷缩着熟睡,发出细弱的鼾声。
巧女的眼睛在昏暗中费力地睁大了些,带着一丝微弱的好奇和希冀,盯着那黑陶罐里因受热而痛苦蜷曲起来的蚂蟥,气若游丝地问: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