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虞玉兰就醒了。
她习惯性地伸手摸向枕边,那里空荡荡的,只有粗糙的土布枕套摩擦着她的掌心。
窗外传来几声鸡鸣,把她从半梦半醒中彻底唤醒。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虞玉兰骤然苍白的脸。
昨儿个夜里,小女儿忠云那番话还在耳边回响——
娘,学校团支部找我谈话了,说要考察家庭表现……得跟得上形势……
家庭表现……跟得上形势……虞玉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连握着纺车的手都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女婿信中那含蓄的提醒,此刻被女儿直白地复述出来,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抵在了她的心口。
她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望向窗外。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正抽着新芽,可她的心却像掉进了冰窟窿。
她想起村里那些戴着红袖箍、走路带风的团员青年,一个个挺直了腰板,说话办事都透着精神头。
想起开会时坐在前排、发言积极的那几个后生,脸上都放着光。
更想起前些日子邻村传出来的消息——老李家的闺女,就因为她爹在合作社里说了几句落后话,好好的升学机会就这么黄了……
这些碎片以前只是模糊的耳闻,此刻却无比清晰地拼凑成一个残酷的事实。
她的固执,她死死攥在手里的那三亩薄田和一头病牛,可能会成为小女儿翅膀上沉重的枷锁!
会折断这只雏鸟刚刚展翅、渴望飞向更高天空的羽翼!
这个念头带来的恐惧,比失去土地本身更让她肝胆俱裂!
她可以忍受自己成为别人嘴里的老顽固,可以被唾沫星子淹死,但绝不能成为女儿前程的拖累!绝不能!
娘……忠云见母亲脸色煞白,眼神发直,有些害怕地轻轻摇了摇她的胳膊,您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虞玉兰猛地回过神,看着女儿担忧的小脸,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决绝混杂着涌上心头。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所有的浊气都排出去,然后,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娘……知道了。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器。
你……你只管好好念书。入团……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娘……不拖你后腿。
这话说出口,她心里那块压了许久的石头仿佛松动了一些。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忠云!忠云在家吗?好消息!特大好消息!
话音未落,忠云的同桌兼好友,梳着两条油亮大辫子的刘巧珍,像一阵春风似的卷了进来,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额头上还挂着细密的汗珠。
巧珍?啥好消息?看把你急的。忠云暂时放下心事,好奇地问。
你大姐!姬忠兰!上报纸啦!刘巧珍扬了扬手里一张崭新的《中国农垦报》,头版下方,赫然印着一张照片——正是虞玉兰手中那张拖拉机手照片的缩小版!
标题醒目:《巾帼不让须眉,北大荒盛开第一代女拖拉机手之花——记安达垦区十二局优秀拖拉机手姬忠兰》。
忠云惊喜地尖叫一声,抢过报纸,贪婪地读着上面的文字。
那些铅印的字迹在她眼前跳动,每一个字都像是镀了金边。
虞玉兰也赶紧凑过去,虽然认不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但女儿的名字和照片印在报纸上,这份沉甸甸的荣耀感,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她心中最后一点顽固的堤坝。
她颤抖着手,轻轻抚摸着报纸上女儿模糊的笑脸,浑浊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粗糙的报纸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娘!您看!大姐上报了!全中国都知道大姐是开拖拉机的模范了!
忠云激动得小脸通红,把报纸举到虞玉兰眼前。
好……好啊……虞玉兰哽咽着,反复摩挲着报纸,仿佛能触摸到女儿脸上的温度。
兰子……有出息了……真有出息了……
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不一会儿就传遍了整个福缘集。
啧啧,拖拉机手!还上了国家的报纸!了不得!了不得啊!
村东头的王婶第一个跨进门槛,嗓门亮堂得能传出去二里地。
玉兰嫂子,你可是熬出头了!养了个这么争气的闺女!西邻的李大娘拉着虞玉兰的手,眼里满是真诚的羡慕。
看看!看看人家这女婿!每月十块钱!雷打不动!比亲儿子还靠得住!
几个妇女围在一起,传阅着那张珍贵的报纸,啧啧称奇。
村民们,尤其是那些平日里见面只是点头的妇女们,纷纷挤进姬家低矮的堂屋。
她们带着羡慕的、甚至有些讨好的眼神,争相传阅着那张报纸。
目光扫过虞玉兰家斑驳的土墙时,也似乎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
那架势,仿佛虞玉兰一夜之间成了福缘集最有见识、最有福气的老太太。
这时,有人指着墙上那张被忠云小心贴在旧年画旁边的拖拉机手照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婶子,我看这新钞票上的女拖拉机手,跟您家忠兰这模样,咋那么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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