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的春天,终于在苏北洪泽湖下游的江淮平原站稳了脚跟。
严冬的寒意尚未完全消散,可掠过南三河的风,已然裹挟着融融暖意。
湿润的泥土气息,混合着开得铺天盖地的油菜花那浓烈到近乎甜腻的芬芳,轻柔地拂过河西岸新翻的、油亮的黑土地,也拂过虞玉兰家那座低矮却整洁结实的土坯小院。
“吱呀——”一声,院门被猛地撞开,忠楜几乎是冲了进来。
他跑得气喘吁吁,胸膛剧烈起伏,手中紧紧攥着一张油印纸,不知从何处揭下。
纸上的红字在春日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刺目。
忠楜脸上因奔跑和激动泛起两团红晕,双眼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两簇炽热的火焰,瞬间打破了午后小院的宁静。
“娘!娘!”他喘着粗气,正处于变声期的嗓音有些沙哑,却难掩其中压抑不住的亢奋。
“区里贴大告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招兵啦!”
此刻,虞玉兰正蹲在屋檐下的阴凉处,手中握着一把半旧的鬃毛刷子,动作轻柔而仔细地为那头半大的骡子梳理皮毛。
听到儿子急切的呼喊,她手中的刷子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先前的节奏,但只要仔细留意,便能察觉这节奏较之前微微紊乱了半拍。
她没有立刻抬头,只是低声问道,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贴在哪儿了?”
“就贴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上!好大一张红纸!黑字,还盖着区政府鲜红的戳子,可鲜亮了!”
忠楜几步冲到母亲面前,不由分说地将手中的纸片递到虞玉兰眼前,几乎要贴到她眼皮上。
“娘,你快看!这是我抄下来的!上头写得清清楚楚,‘凡年满十八周岁,身体健康,思想进步之青年,均可踊跃报名……’”
虞玉兰缓缓直起腰,动作仿佛带着千斤重负。
她伸出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指节粗大的手,接过儿子递来的纸片,沉默地凝视着,许久没有开口。
“娘!我要去!”
见母亲不说话,忠楜愈发着急,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坚定与决绝。
“我要报名!上前线!打美国侵略者!保卫咱新中国!保卫咱家好不容易分到的田地!”
虞玉兰抬起头,目光深沉地落在儿子脸上。
眼前的少年十六岁,身高蹿得飞快,早已比她高出半个头,只是肩膀还稍显单薄。
此刻,他将胸膛挺得笔直,宛如一张拉满弦的弓,蓄势待发。
那双眼睛中迸发出的光芒炽热而赤诚,充满了不顾一切的渴望,这目光让虞玉兰心头猛地一刺。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那个不顾一切冲进田步仁家高门大院的年轻女子,那时自己眼中,是否也燃烧着这样的火焰?
一股酸涩的酸楚从心底涌起,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
“你才多大?”她开口,声音干涩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十六!虚岁都十七了!”
忠楜挺起胸膛,急切地辩解道:
“告示上说了,特殊情况,可以放宽条件!
娘,你不知道,咱们河西适龄的青年,田聚选、田慧新、田慧元、田慧祥、田慧奎,还有咱们族里的忠榴、忠贵、忠怀、忠树、永龙……他们一个个都报了名!
人家都能上阵杀敌,我姬忠楜难道要当孬种,缩在后头吗?”
儿子口中一连串的名字,如同一把扬起的沙石,让虞玉兰几乎窒息。
她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纸片,“招兵”二字仿佛两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掌心,也灼烧着她的心。
“你这一走,家里这一摊子事怎么办?
地里的活计,这牲口,这些农具……”
这些家当,哪一样不是她虞玉兰起早贪黑、辛勤劳作才积攒下来的?
它们是河西村人议论她家“日子过得富裕”的缘由。
也是她在新世道里挺直腰杆、不再受人轻视的底气。
“娘!”忠楜急得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都什么时候了?美国鬼子都把战火烧到家门口了!
咱们还能只想着自家这点事,只顾过自己的小日子吗?
李主席以前不是常说,大河里有水,小河里才能满吗?
要是国家都保不住了,咱们这个小家还能有安生日子过?
娘,你难道忘了?
忘了咱们当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忘了寒冬腊月单衣下河摸鱼的滋味?
忘了为了一捧米给人磕头作揖的屈辱?
忘了田步仁家的恶狗追着咱们咬的害怕?
现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地,有人又想抢走,又想骑在咱们头上。
咱们能答应吗?
能眼睁睁看着吗?”
少年一连串的质问,如同一根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虞玉兰的心。
那些被她深埋在记忆深处的痛苦过往。
又怎能轻易忘却?寒冬腊月里刺骨的河水,为了活命米而弯下的脊梁,被恶狗追咬时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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