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荫底下,空气像是凝固了的糨糊,闷得人喘不过气。
只有不远处南三河那浑浊的河水,不知疲倦地呜呜咽咽流着,像极了谁家受了委屈的媳妇在低低啜泣。
姬老三被虞玉兰先前那番话臊得满脸通红,紫膛面皮涨得发亮,脖子虽然还有些不服气地梗着,嘴里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得把脑袋深深地埋下去,恨不得能钻进自己的裤裆里躲羞。
刁二楞更是缩在人群最后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偷偷抬起眼皮,飞快地瞄了一眼站在前头、面色铁青的虞玉兰,又赶紧像被烫着了似的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早已磨破了边、露出大脚趾的旧布鞋。
鞋底子上沾着的泥块,被他不安的脚趾在底下来回碾磨,渐渐成了碎末。
其他几个平日干活也有些偷奸耍滑的组员,此刻脸上也都火辣辣的,像是被三伏天的日头狠狠晒脱了一层皮,心里头七上八下,没个着落。
“都给我竖起耳朵听真了!”
她那因为常年劳作而略显沙哑的嗓音,此刻却异常清晰有力,每个字都像小石子一样砸在人心上:
“既然进了互助组,就得活出个人样来!力气是自个儿身上长的,汗水是自个儿脑门上淌的,如今流到这地里,秋后收进自家仓里的,那也是实打实的粮食!想混日子、吃白食?门都没有!趁早给我卷铺盖滚蛋!别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好汤!”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喉咙里像是卡了沙子,费力地咽了口唾沫,才继续厉声说道:
“我虞玉兰今天就把话撂在这儿!从今往后,哪个再敢出工不出力,磨洋工,糟践公家的种子、农具,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咱们组里规矩,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偷懒耍滑的,一粒粮食也别想多拿!
要是有谁不服气,觉得我虞玉兰处事不公,现在就可以去找李主席评理去!我等着!”
这一番话,噼里啪啦,如同夏日里骤然降下的一阵冷雨,里头还夹着硬邦邦的冰雹,瞬间就把树荫下那点懒洋洋、黏糊糊的歇晌气儿砸了个稀巴烂。
下午再下地干活时,景象可就大不相同了。
姬老三扶着犁铧,手底下明显用了狠劲,原先有些佝偻的腰杆子也挺直了不少。
他把那牛缰绳攥得紧紧的,手背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每一步迈出去都像是跟土地较着劲,犁出的沟壑又深又直,翻起的土垄黑油油的,透着一股子不服输的狠劲。
那刁二楞撒种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毛手毛脚,只图快不求好。
他学着虞玉兰平日的模样,蹲下身来,手里的豆种每次只抓一小把,眯缝着眼睛,仔细地瞅准了地方才撒下去,嘴里还低声念念有词地数着步点和数量,那笨拙又认真的背影里,竟也透出了几分难得的踏实。
虞玉兰远远看着,心头那口堵了半天的郁结之气,这才稍稍顺畅了一些。
她走到刁二楞身边,不动声色地抓起一把他刚撒下的豆种,放在掌心看了看疏密程度,又瞥见他那双布满老茧、指关节因为常年甩鞭子赶车已经有些变形粗大的手——那手掌心的老茧硬得像铁壳,边缘还裂着好几道血口子。
她的语气不由得缓和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被秋风吹干了的树皮摩擦发出的声响:
“手生,不怕,谁也不是天生就会伺候庄稼。丢人的是心里头先认了怂,不敢学,不愿学。
你这双手,甩起鞭子能降服牲口,只要肯下功夫,使唤锄头耙子,一样能把这地伺候得妥妥帖帖!”
说着,她从地上捡起一粒饱满的豆种,塞进刁二楞粗糙的手心里。
“你把地当成你那听话的牲口一样伺候,它不会尥蹶子,只会实实在在地给你长出好庄稼!关键得用心!”
刁二楞怔怔地看着自己这双习惯了握缰绳、如今却要学着摆弄种子的手,又抬头迎上虞玉兰那不容置疑、却又带着几分鼓励的眼神,喉咙里“咕咚”一声,用力地点了点头。
再弯下腰撒种时,他的动作明显轻柔了许多,金黄的豆种均匀地落在新翻的泥土里,发出“噗噗”的轻响,仿佛是在跟沉默的土地打着招呼,许下来年丰收的承诺。
虞玉兰家的光景,也在她和儿子忠楜起早贪黑、滴滴汗水的浇灌下,一天天地殷实起来。
年初从河东集市上牵回来的那匹半大骡子,如今毛色油光水滑,阳光下能照出人影来,拉车犁地时,蹄子踏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新添的那头耕牛,骨架宽大,一身毛色如同上好的缎子,低头安静吃草时,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哞哞”声,干起活来力气沉稳,是个好帮手。
再看那屋檐下,锄头、镰刀、扬叉、连枷,各样农具都被归置得整整齐齐,擦拭得锃光瓦亮,挂在土墙上,就像一排随时准备上阵的银色兵器。
锄刃磨得闪着青森森的寒光,镰刀的木柄被手掌摩挲得光滑温润,连那扬叉的铁齿尖儿,都找不到一丁点锈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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