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的那张照片,被晨光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虞玉兰在围裙上擦了擦沾着泥点子的手,这才轻轻捧起那个旧相框。照片里的家蔚,依旧是那副憨厚实诚的模样,嘴角微微扬着,眼神里透着庄稼人特有的耿直和韧劲儿。
“家蔚啊,”她对着照片上的人开了口,声音不高,像是拉家常,又像是在商量一件顶顶要紧的事,语气温温吞吞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踏实。
“工作队那位李同志,前几日又来找俺了。说是看中俺在村里有些威望,做事也还算稳当,想让俺去支前委员会,当那个副主任哩。”
她像是要解释给照片里的人听,又像是梳理着自己的心绪。
“你晓得是啥差事不?就是管着给咱们大军运粮草、送弹药,还得组织河上的民船,千头万绪,可是个顶要紧、也顶体面的位置。”
她的话头顿了顿,目光像是温润的水,流过照片上那人被岁月风霜刻画出纹路的额头、那总是带着笑意的眼角。
“可俺……俺没应承。”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手指无意识地按了按后腰。
那里,一道陈年的旧伤疤在阴雨天总会隐隐酸痛,是早年给河东田家扛活时落下的印记,是苦水里泡出来的痕迹。
“俺不是怕吃苦,也不是嫌担子重。
俺晓得,那是为咱穷苦人自己的队伍出力,是光荣事。
家蔚,你可别怨俺目光短浅,也别怪俺不识抬举。”
她的脚尖在脚下的泥地上碾了碾,感受着从那泥土深处透上来的、温吞吞的地气。
“咱的根,不在那盖着红戳子的本本上,也不在那挂着新牌子的衙门里。”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却愈发显得坚定。
“咱的根,实实在在的,就在这儿。”
她的脚尖又用力点了点地。
“在这刚翻过、还冒着油星子、一攥一把劲的黑土里,在忠楜那小子磨得锃亮、天天不离手的锄头镰刀上,在忠兰趴在炕桌上、一笔一画写出来的那些歪歪扭扭却透着灵气儿的字里,也在忠云那丫头,满院子疯跑、哼唱得不成调门却比啥都欢实的歌声里。”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
院子里,忠楜正扛着满满一竹篮刚割的猪草,赤着脚板
“啪嗒啪嗒”地从河岸上跑回来,晒得黝黑的脊梁上滚着汗珠子,在太阳底下亮晶晶的。
忠兰坐在门槛上,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正对着本旧课本念念有词。
忠云和几个差不多大的娃娃,追着一只花蝴蝶,银铃似的笑声和着从南三河滩那边隐隐传来的、解放军操练时气冲霄汉的呐喊声、口令声,一股脑地涌进这间小小的土屋。
这声音,喧闹,却充满了生机;混杂,却奏出了新生的乐章。
听着这动静,虞玉兰的心就像是泡在了温乎乎的井水里,踏实,又暖洋洋的。
她不再看那相框,将它稳稳地放回窗台老地方,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空气里,有泥土的腥气,有新麦的清香,还有太阳晒过的、干爽的草木味道。
她转身,迈开步子,脚步沉稳而踏实,再次走向屋外那片被阳光照得亮堂堂的土地。
这片地,如今是真真切切属于她,属于她的娃,也属于娃的娃了。
新翻的泥土在她脚下软绵绵的,带着一种湿润的弹性,踩上去,噗嗤噗嗤的,让她恍惚间像是又踩在了多年前,家蔚还在时,俩人一起拾掇的、那些蓬松厚实、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棉花垛上。
一样的踏实,一样的温暖,仿佛能从那地气里汲取到无穷无尽的力量。
抬眼望去,南三河上最后一丝晨雾也散尽了,日头明晃晃地照在宽阔的河面上,河水泛着金光,亮闪闪的,像是谁把一河的金叶子都搅动了起来。
那庞大的船队,排着整齐的阵势,正缓缓向前移动。
船工们吭哧吭哧的号子声粗犷有力,压过了浪头的喧哗,震得人心里头发颤。
一面面风帆鼓得满满的,像天上掉下来的云朵,又像张开的巨大翅膀。
在那一片洁白的帆影里,张吉安手里那面红旗,显得格外扎眼,猎猎地飘着,像一团跳动的火苗。
河岸上,姬家萍挂着那根枣木拐杖,“笃、笃、笃”,一步一顿,走得却稳当。
田步仁家那艘大木船,新刷的桐油在太阳底下泛着琥珀色的光,高高的桅杆像是要戳到天上去。
还有更多认得的、不认得的乡亲,扛着家伙,跑来跑去,一张张脸上都淌着汗,都放着光。
那象征革命的鲜红,那象征劳动的黝黑,那象征新生的金黄,那象征土地的深褐,还有船工们古铜色的、象征着力量的臂膀……
所有的颜色,所有的身影,都在这片金灿灿的日光下,热烈地搅和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只顾着浩浩荡荡地往前涌!
这光景,让虞玉兰觉得,心里头有什么东西“咔嚓”一下,彻底松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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