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是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
他要是当年多识几字,或许……或许就能走出这片贫瘠的土地,开辟一条前途。”
昊文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那是对丈夫未竟梦想的惋惜,也是对儿子未来沉甸甸的期望。
“你不一样,永海。
你是男儿,要读书认字,这不仅能改变你自己。
更重要的是能带着咱们这一大家子,奔向那‘河东’的希望!
把咱家的根,从这‘河西’的泥泞里拔出来,栽到对岸去!”
油灯的火苗忽地跳跃了一下,爆出一个细碎的灯花。
姬忠楜静静地坐在阴影里,闷头抽着烟袋锅,烟雾缭绕,掩盖了他深邃的表情。
只有烟锅里那点暗红的光,随着他吧嗒嘴的节奏忽明忽暗,像是他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忧虑在暗中摇曳。
“那……那大姐、二姐她们……”
永海的声音渐渐变得微弱,带着一丝不甘心的哀求。
“她们?”
昊文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甸甸的,像压在心头的石头。
“她们是女娃。女娃的命,根子上还是系在嫁人上。
.嫁得好,就像娘这样,你爹虽然没大本事,但会顾家、疼人、肯下力气,娘心里就踏实,这就是福气。
嫁得不好,读再多书也白搭,掉进‘河西’的苦水里,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针线筐里那半成品的鞋底,用粗大的针在发梢上磨着。
“再说,她们身子骨……也不那么结实,上学也耽误了时间。
不识字没关系,要紧的是学会过日子,学会算账!
‘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
娘教你们的算盘珠子,就是活命的秤砣,比书本上的字还要宝贵!”
她的话像冷铁锤,狠狠地敲击在永海的心上,也砸在永兰和永英的脊背上。
两个姐姐像被无形的重压压得更弯了腰。
永海望着大姐在灯影中那模糊的侧脸,心中泛起一阵苦涩。
脑海里浮现出白天教室里那个缩在角落、瘦小得像个缩头乌龟的大女孩,心头仿佛堵了一团湿透的棉花,又冷又闷。
母亲口中那个“嫁得好”的“河东”,像一缕遥远而模糊的光影,而姐姐们此刻辍学的现实,却像坚硬的“河西”河岸,扎得人生疼得难忍。
“娘,”永海忽然抬高了嗓子,带着孩童的执拗。
“那……那为什么我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的大姐姐还能上学,为什么我大姐就不能?
她比那个姐姐还高一点呢!”
昊文兰的手一顿,针尖差点戳到手指。
她愣愣地看着儿子,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击中了心弦。
姬忠楜在烟雾缭绕中也抬起头,眉头紧皱,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啥大姐姐?你胡说些什么?”
昊文兰问,语气中带着些惊讶和疑惑。
“就跟我坐一块板凳的!
在最后面!她比我大,还老气!”
永海急切地描述着。
“她都不敢抬头!
为什么她能坐那儿,我大姐就不能?
如果我大姐也能坐那儿,一定比她学得还好!
娘,求你让大姐也去上学吧!”
永兰猛地抬起头,昏暗的光线下,永海看到大姐眼中瞬间迸发出一种极其明亮的光彩,像流星划破夜空的瞬间闪耀。
但那光彩只在一瞬间便被深重的羞涩和无奈所掩盖。
她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低头,将脸埋进永洪的襁褓中。
肩膀剧烈地抖动,压抑的呜咽声在襁褓里闷闷地传出,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无声哭泣。
二姐永英也红了眼圈,死死咬着下唇,泪水无声地滑落,砸在自己粗糙的手背上。
屋子里一片死寂,只剩下永兰压抑的啜泣和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昊文兰握着针线的手在空中停顿,针尖在灯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寒光。
她望着痛哭的大女儿,再看那倔强挺立、脖子僵硬的儿子,最后目光投向烟雾缭绕中的丈夫。
那目光复杂得像被打翻的调色盘——有心痛,有无奈,也有对儿子不懂事的无奈与愤怒,更夹杂着那种似乎被揭穿的尴尬和无助。
“唉——”
姬忠楜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像破风箱拉出的最后一声,带着满满的疲惫。
他重重地在炕沿上磕了磕烟袋锅,烟灰簌簌落下。
“哭啥哭!有什么好哭的?”
他对着昊文兰的方向低吼一声,声音沙哑,却没有真正的怒气。
永兰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肩膀还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去!”
姬忠楜那浑浊的眼睛扫向妻子,又看了看儿子。
“明天……明天让巧女再去学校问问……看还能不能插班……读个三年级。”
他的声音逐渐变得低沉,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能读……就再读半年……到春天……春天地里活忙起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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