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洪泽湖的水面涨涨落落,像一面被揉皱的青铜镜,倒映着那轮清瘦而淡雅的中秋明月,淡淡的银光在水面上铺开,带着几分凄清与寂寞。
南三河的水流也似乎变得沉静而深邃,像一块被岁月抚平的铅皮,映照着天边渐渐隐去的夕阳。
那片水域,仿佛在诉说着一段沉甸甸的故事,带着岁月的沧桑与人间的悲欢离合。
在姬家那座土坯房里,昊文兰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汗水沿着眉梢滑落,滴在那已破旧不堪的苇席上。
她咬紧牙关,面色苍白,却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那是母亲在苦难中绽放的坚韧光芒——姬永洪,终于降生了。
这个家中最小的生命,带来了希望,也点燃了他们心底那一抹微弱的光。
姬忠楜,抱着这个刚刚来到人世的孩子,三十岁的脸庞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像被南三河冬天的北风雕刻得越发坚硬。
老大巧女,懂事地端来一壶热水,细心地为母亲递上,最小的永洲,满眼好奇地扒着炕沿,眼睛里满是天真与期待。
一家八口人,挤在土炕上,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血气与汗味,沉甸甸的,仿佛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人喘不过气来,却也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远在千里之外的东北平原,霜气已如刀割般刺骨。
姬忠云驾驶着那台老旧的铁牛55型拖拉机,巨大的轰鸣声震得骨头都在颤抖,黑土地在履带下翻滚,仿佛在诉说着他那难以平息的心绪。
他猛地一踩油门,拖拉机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怒吼着向前冲去,扬起的泥浪如同黑色的海浪,翻滚着,激荡着他的心。
眼前浮现的,却是那片苏北水乡的月夜,那片芦苇荡边为他唱着《小辞店》的羌忠远——那清越的嗓音,曾穿透饥荒的阴影,如今却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
“忠云!”一声粗犷而坚决的呼喊,打破了轰鸣的寂静。
姐夫丁大柱站在田头,像一截裹着旧棉袄的树桩,脸色比冻土还要坚硬。
“你跟我说过多少次了!那羌忠远是个啥根子?
她爹是地主,还是劳改犯!你现在是国家工人,吃国家粮食,前途一片光明。
跟她扯上关系,不就是自己往‘河西’那条泥坑里跳吗?”
他的话语带着不屑与担忧,唾沫星子在冷风中飞溅,
“你姐托人介绍的张会计家的儿子,根正苗红,你咋就不明白这个道理?”
姬忠云熄了火,轰鸣声骤然消失,只剩下风在荒原上低声呜咽。
他跳下拖拉机,手套上沾满了黑泥,沉声反驳:
“姐夫,忠远是捡来的!她亲爹娘是谁都不知道,凭啥就要背这个黑锅?”
“捡来的?”丁大柱从鼻子里哼出一股白气,语气满是不屑。
“那烙印也洗不掉!档案上明明白白写着‘地主成份’,这就是一道铁打的栅栏,隔开了河东河西!
你还在这里瞎操心,早死了这条心吧!
信也别想寄回家!
你姐说了,不把你这糊涂心思扳过来,绝不让你回南三河!”
他背着手,脚踩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咯吱作响,像是在发出最后的警告。
话语如冰锥般刺在忠云心头,让他心如刀绞。
苏北的小姬庄夜色深沉,秋虫的鸣叫声如一首悠长的挽歌,填满了整个夜空。
羌忠远独自一人睡在虞玉兰家西厢的草铺上,月光透过破旧的窗纸,冷冷地照在他那略显憔悴的脸庞。
东屋里传来虞玉兰压抑的咳嗽声,像一台破旧的风箱,发出阵阵低沉的呻吟。
在黑暗中,忠远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身下那块粗糙的芦苇席,那席子仿佛也带着东北冻土的寒意,丝丝缕缕渗入骨髓,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忠云的信,已经断了。
一年多过去了,杳无音讯。
像一颗投入南三河的石子,连一点涟漪都没有激起。
虞玉兰依旧如子般待他,饭桌上那碗稠密而干涩的饭菜,总是被她细心地拨到他的碗里。
可这份无声的关怀,比起责骂与打骂,更让人心碎。
老人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满载着沉甸甸的期盼,像一块无形的磨盘,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知道,老人心里早已认定了他是女婿,只等着东北的女儿归来,把那门亲事定下来。
可是,忠云呢?他是否像庄上人闲话的那样,在东北已成了“公家人”,开始瞧不上这“黑五类”的根子?
这个念头如毒蛇般缠绕着他的心,狠狠地啃噬着他的自尊。
他只能更加拼命地干活:天未亮就下地,收工后摸黑给队里铡草,肩膀被粗糙的草绳磨得血迹斑斑,结了痂又被磨破。
汗水滴落在脚下的泥土里,他渴望用这无尽的辛劳,冲刷那无法洗净的出身烙印。
“忠远哥!”
忽然,一声清亮而带点怯意的呼唤打断了他的锄地节奏。
是忠芳。她挎着一个小篮子,身穿碎花布衫,洗得发白,两条乌亮的辫子垂在胸前,脸蛋红扑扑的,像刚成熟的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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