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的苏北,冬天如同一条冻僵的、吐息带着冰碴的巨蟒,死死缠裹着灰蒙蒙的大地。
南三河,这条温顺时如母亲乳汁的河流,此刻被一层泛着青光的厚冰封住,冰面蛛网般开裂,深的能塞进孩子的手指头,无声地咧着饥饿的嘴。
北风,这荒野的暴君,裹挟着刀锋般细碎的雪粒,没头没脑地抽打着河岸上的一切。
风刮在脸上,不是冷,是疼,像被粗粝的盐粒子生生搓过皮肉,留下火辣辣的红痕。
虞玉兰就跪在这河沿的冻土上。土硬如铁板,寒气像针,直透膝盖骨缝。
她枯瘦的手指带着一股自虐的狠劲,深深抠进冰碴与冻土的缝隙里,指甲缝立刻被黑泥和冰水塞满。
喉咙里滚动着压抑的呜咽,像堵住的破风箱,刚冒出点声,就被呼啸的北风毫不留情地撕碎、卷走,散落在这片无垠的寒冷里。
身后,一座新起的坟茔,黄土还未沉实,几根惨白的招魂幡在风中猎猎狂舞,发出“噗啦啦”的声响,像极了亡夫姬家蔚临终前,那口含在喉咙里、最终未能吐出的、沉重的“对不住”。
那三个字,此刻比这凛冽的寒风更刺骨地扎在她心上。
“家蔚啊……”她把冻得麻木的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冰面上。
冰面的寒气,带着一股河底淤泥和水藻特有的、浓烈得化不开的腥气,蛮横地钻进她的鼻腔,直冲脑门。
冰面如镜,映出一张憔悴得脱了形的脸:颧骨高耸,眼窝深深凹陷下去,成了两个不见底的黑洞,里面盛满了绝望和茫然。
唯有那双紧紧攥着的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透出一丝活人该有的、不肯服输的狠劲儿——那拳头里攥着的,不是别的,是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的命啊!
“你把四个娃都叫起来,是要他们最后记住爹的模样?还是……还是你自个儿知道熬不过这关了,得让他们睁眼看看?”她对着冰面下的亡魂低语,声音嘶哑,带着血丝。
最大的孩子,十六岁的大兰,跪在不远处的坟边,默默地往一个破瓦盆里添着粗糙的黄表纸。
跳跃的火苗舔舐着纸钱,也映红了她过早成熟、写满忧虑的脸庞。这孩子,其实是大姐虞玉梅的亲闺女。
当年虞玉兰嫁过来几年肚子没动静,为“压子”过继来的。谁能想到,如今这过继来的闺女,反倒成了弟妹们摇摇欲坠的主心骨。
十岁的姬忠楜,小身板挺得笔直,像个真正的男子汉,紧紧抱着六岁的妹妹姬忠兰。忠兰胆小,把脸埋在哥哥破旧的棉袄里,小身子一抽一抽。
忠楜学着大人的样子,笨拙地拍着妹妹的后背,嘴里嘟囔着含糊的安慰。
只有两岁的姬忠云,被这透骨的寒冷折磨得受不了,小嗓子扯着,发出细若游丝般的哭声,像一根随时会绷断的风筝线,在呼啸的风里时隐时现。
那哭声,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精准地扎在虞玉兰心尖最嫩的地方。
她猛地从冰面上抬起头,额头留下一个湿冷的红印。踉跄着站起,冻僵的腿脚一阵酸麻刺痛。
她几步冲到小忠云身边,一把将那冻得小脸发紫、浑身冰凉的小身子搂进怀里。
孩子本能地往她怀里拱,寻找着早已干瘪的奶头,哭声却更大了,带着委屈和本能的求生渴望。
虞玉兰用粗糙的手掌胡乱抹去孩子脸上的冰泪珠,抬眼望向河对岸。灰蒙蒙的天空下,是无边无际、同样灰蒙蒙的芦苇荡,在风中起伏,像一片绝望的死海。
她突然狠狠抹了一把自己的脸,粗糙的皮肤摩擦着,火辣辣的。
眼泪?哭有什么用?能哭出粮食来?能哭暖这冻透的破屋?能哭活地下的家蔚?她眼前清晰地浮现出丈夫咽气前那一刻: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那不是嘱托,不是留恋,是硬生生地把四个娃滚烫的性命,一股脑儿全塞进了她空荡荡、冷冰冰的怀里!那眼神是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抽搐。
她得活!她还得带着这四个娃活!不但要活,还得活得像个人样!
不能让人戳脊梁骨,说姬家蔚的婆娘和娃饿死冻死在苏北的野地里!
可这“活”字,重如千钧。灶台上那口生铁锅,锅底冷冰冰的,连着三天没冒过一丝热气了。
米缸早已见底,刮得比脸还干净。她得出去,去荒坡上挖那些刚冒出点嫩芽就被冻蔫的荠菜,去野地里拾那些被雪打湿、不易点燃的枯枝败叶,甚至,她盘算着去十几里外的堰南镇上,看看有没有人家需要缝补浆洗……可这四个娃怎么办?
最大的大兰才十六,终究是个半大的姑娘。她要看管精力旺盛、时不时想往外跑的十岁忠楜,要安抚胆小如鼠、见生人就哭的忠兰,还要寸步不离地哄着刚会走路、稍不留神就可能摔倒或冻坏的忠云。
大兰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分身乏术啊!万一有个闪失……虞玉兰不敢想下去。
她站在空荡荡、四处漏风的堂屋里,目光茫然地扫过墙角那堆散发着霉味、棉花板结的破棉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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