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细雨,绵绵不断,像是天公不小心打翻了腌咸菜的瓦缸,将整个小姬庄都浸泡在一股咸涩的湿气中。
姬永海静静地坐在自家堂屋的门槛上,小脑袋枕在冰凉的门框上,眼睛望着那灰蒙蒙的天幕,心中泛起一阵阵的空虚与惆怅。
“娘……”永海拖长了调子,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与寂寞,手指无意识地在泥土门槛上抠着,似乎在寻找些什么,或许是那一丝久违的温暖。
昊文兰撩起围裙,擦了擦手,从灶房探出半个身子,脸上写满了岁月的疲惫,却依旧温和平静:
“坐不住了?知道你闷得慌,要不要去你二伯家听听书?”
她的话语不带疑问,更像是笃定的陈述,仿佛那是天经地义的安排。
永海的眼睛一亮,立刻从门槛上弹了起来,小脸上泛起了生机,充满期待的神色,用力地点了点头。
母亲的话,他心里总是能猜到一二,仿佛能看穿他心底的每一个念头。
她的语气虽平淡,却带着一种深沉的关切与理解:
“去吧,耳朵听归听,心里得有个分量。
那些古老的戏文,翻来覆去,早就被嚼烂了,不必太当真。”
永海胡乱应着,已像只出笼的小雀儿,欢快地冲进了细密的雨幕。
泥水在他脚下欢快地溅开,打湿了裤脚也毫不在意。
走到院门口时,迎面而来的,是那二伯姬忠怀家的低矮土墙草屋,此刻仿佛成了阴冷雨天里唯一散发着暖意和光亮的所在。
门框里挤满了人,大多是村里的男子汉,也有几个凑热闹的少年。
姬忠怀坐在屋子最深处的八仙桌旁,年约四十,身材瘦削,脸庞剃得光光的,穿着一件略显陈旧的灰布褂子,袖子挽到肘弯。
他此刻正手持一块油亮的惊堂木,敲得“啪啪”作响,声音洪亮得仿佛能穿透屋顶的茅草:
“……包龙图端坐开封府,虎目圆睁似铜铃!
王朝马汉一声吼,狗头铡,虎头铡,龙头铡,寒光闪闪列西东!”
他猛地一拍惊堂木,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屋顶上的灰尘纷纷落下。
“带人犯——驸马爷陈士美上堂!”
他用洪亮的嗓音宣布,屋内顿时鸦雀无声,连咳嗽声都被压抑住了。
二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姬忠怀那张一开一合的嘴,仿佛那嘴里能吐出金子般的宝藏。
永海趁着人群中个子小,像只灵巧的泥鳅,从大人们的腿缝中钻了进去,挤到最前面,找了个靠近八仙桌腿的小板凳坐下,仰着小脸,眨巴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二伯父。
姬忠怀的声调突然变得悲戚哀婉,他微微佝偻着身子,仿佛自己就是那千里寻夫、形容枯槁的秦香莲:
“夫啊……你穿绫罗,你戴乌纱,你高坐驸马府,享尽人间富贵荣华……可曾记得,寒窑之中,你那结发的妻子,你那亲生的娃?
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日日夜夜,眼巴巴地盼着你这个狠心的爹……”
他的声音哽咽,带着哭腔,手指微微颤抖,似乎那虚空中就站着负心的陈世美。
永海的心也随着揪紧了。
他仿佛看到了那破败的寒窑,看到了在风雪中瑟瑟发抖的冬哥和春妹,看到了秦香莲那双被苦难磨得失去光彩的眼睛。
一股酸涩直冲鼻腔,他赶紧抿紧了嘴唇,生怕自己会忍不住流泪。
惊堂木再次重重一击!“陈士美!抬起头来!看看这是谁?!”
姬忠怀猛然挺直腰杆,声如雷霆,再次化身铁面无私的包拯:
“你结发之妻秦香莲,携一双儿女,历尽千辛万苦寻到京城!
你非但不认,还要差韩琪去杀人灭口!
天理昭昭,国法难容!陈士美,你认不认?招不招?”
他将陈士美在公堂上的狼狈、狡辩、最终被铁证如山驳得哑口无言的窘态,演得淋漓尽致。
尤其是当他说到包拯下令开铡时,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
“王朝!马汉!张龙!赵虎!抬——铡!”
“抬——铡——!”
听众们下意识地跟着吼出声,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野性般的激昂与释然。
那声“开——铡——!”更是震耳欲聋,仿佛天地都在颤抖。
就在这山呼海啸般的“开铡”声中,永海的小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低头,眼眶中滚出一滴滚烫的泪珠,毫无预兆地砸在那沾满泥点的破布鞋上。
“噗”的一声,迅速晕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他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发出一丝哭泣,只是那细微的肩膀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坐在他身旁的一个打盹的老人,被那滴温热的泪水打在手背上,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永海满脸的泪痕,惊得一下子清醒:
“哎哟,小海?海先生!你怎么哭啦?是不是被吓着啦?”
这句不大不小的关切,在吼声稍歇的片刻显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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