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低低地开口,像在跟自己说话:
我呢?守着这南三河,打鱼摸虾,网眼补了又破,破了又补,补丁摞着补丁,像件百衲衣。
篓子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多数时候是空着的。
混个肚圆都难。
连个安生种地的老社员,都当得提心吊胆,生怕哪天风浪又起,把我这把老骨头卷进湖里......
永海!
一直没说话的虞玉兰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子劲,像锥子穿透了暮色。
你记牢了!你家萍爷爷,他冤!他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
她枯瘦的手猛地指向姬家萍那条瘸腿,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当年,你爷爷走得早,你爹才这么高!
她比划着齐腰的位置,声音里带着点颤。
孤儿寡母,要不是你家萍爷爷仗义,豁出命来护着,咱娘俩的骨头早叫野狗啃净了!
他为**,为穷苦人翻身,流的血汗能把南三河染红一截!
虞玉兰的声音越来越激动,胸口起伏着,像风吹动的船帆。
被叛徒戚放忠那黑心肝的卖了,叫还乡团抓去,吊在梁上打!
鞭子像毒蛇似的抽下来,血顺着脊梁骨往下淌,把地上的土都泡红了!
腿,就是那时候活活给打折的!
可他牙咬碎了也没吐露半个同志!
硬骨头啊!比洪泽湖的礁石还硬!
她的老眼里迸射出愤怒的火星,像夜里的磷火:
后来怎么出来的?是**救的吗?
不是!
是我这老婆子,厚着脸皮,求爷爷告奶奶,膝盖都磨出了茧子,求到张吉安的门上!
是他亲哥家书,把家里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都掏空了,那钱是一张张票子、一粒粒粮食攒起来的,拿出来时,手都在抖!塞给那些白狗子才赎出来的!
命是捡回来了,可这条腿......还有这历史问题的帽子,比孙猴子的紧箍咒还狠!
倒成了罪过!成了坏分子了!
(这冤屈像颗种子,落在了土里,将在特殊年代的批斗游街中疯长,枝繁叶茂,也将成为姬永海日后身陷囹圄的遥远回响,像湖面上的涟漪,一圈圈荡开,从未真正消失。)
嫂子!
姬家萍猛地打断她,声音嘶哑,带着种近乎哀求的疲惫。
别说了!陈谷子烂芝麻,翻它有啥用?
是我自己......当年从白狗子那鬼门关爬出来,只当捡了条命,光顾着高兴......没及时跟组织上交代清楚那笔赎身的钱......是我自己糊涂!
怨不得旁人!真的怨不得......
(四十年后,他的侄孙姬永海将在相似的深渊边缘,发出同样无奈而苍凉的叹息。
命运的轮回在此时已埋下伏笔,像湖底的暗流,无声无息,却自有方向。)
虞玉兰重重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望着沉沉的河水,不再言语,只有胸脯还在剧烈地起伏,像揣着一团火。
姬家萍的目光落在永海脸上,那脸上满是愤怒和不解,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指节都发白了。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
你的东头老爷爷,也就是我的亲弟弟姬家萓,八兄弟中他行八,所以你们都叫他老爷爷。
他的事,你奶奶想必也跟你提过。
姬家萍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愧疚。
我不想再提了,是我和我的老娘,把他一双翅膀活生生地给剪了。
他抬头望了望东边的庄子,像是能看到老爷爷在灯下写材料的样子:
他现在虽然能体面地给公社大队人写材料稿件,把人们彼此的需求、喜乐、愁绪传递分享,笔尖在纸上走得稳当,字里行间都是人情味儿。
可他无党无派无身份,像只没脚的鸟,看着在飞,却没个落脚的地方。
他当年的同窗同僚,有的可能已经在中央、国务院会议室里,为全中国人民谋福祉了。
喝茶时杯子里飘着的热气,都带着家国天下的味。
可他......
姬家萍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只把目光投向远处的黑暗,那里仿佛藏着无数的如果。
再说你西头姬家苃爷爷......
姬家萍努力平复了情绪,声音重新变得干涩,像风吹过枯树叶。
一辈子虽没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功劳。
可一个普通党员,踏踏实实走在队伍前头,就像田埂上的野草,不显眼,却牢牢护着脚下的土,也就够了。
他现在也是扛锄头的老社员,可他根正苗红,有那张党票护身,那党票比护身符还管用,让他稳稳地站在河东岸上!
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落在永海懵懂的小脸上,一字一句,重得像砸在地上的石头:
而我呢?走岔了道,栽了跟头,一步错,步步错,一直就在这河西的烂泥坑里打滚、苦熬!
永海呀,二爷爷今天掏心窝子跟你说:
河东的路,宽,平,像铺了石板;河西的路,窄,硌脚,满是扎人的蒺藜,走一步,疼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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