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芳没立马接话。
她指尖捏着那截磨得溜光的墨条,面前的陶制水盂沿口磕了个小豁子,倒进去的清水晃了晃,才慢悠悠往砚台里渗。
墨条在砚台心转着圈,“沙沙”声裹着土屋里的潮气漫开,像春夜田埂上的春蚕,趴在桑叶上细细啃食,单调却透着股韧劲。
等砚台里的水晕染开墨色,她才抬眼,声音不高,却跟院角扎了根的老槐树似的稳:
“在哪儿……不都一个样?只要心实诚,肯下力气,日子……总能熬出亮堂来。”
忠远转头盯着她。
煤油灯的光黄澄澄的,映得她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像开春头茬冒出来的桃花瓣,朴实里带着股子活泛劲儿。
就这一瞬,他心里头那个“回城”的念想,竟跟被温水泡了的面团似的,慢慢软了、化了。
从前烧得滚烫的渴望,如今隔着这灯光、这红晕、这磨墨的“沙沙”声,倒变得模糊起来,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那念想到底还剩多少。
秋收的锣鼓总算敲起来了,队里按人头分粮。
忠楜推着独轮车走在前头,车轱辘“吱呀吱呀”响。
像老驴拉磨时的哼唧。
忠远在后面扶着车帮,指节扣着粗糙的木沿,两人脚步轻快,独轮车上的粮袋沉得压弯了车辕。
却像一阵带着盼头的风,刮过刚收割完的田埂,把土腥味里的喜气撒了一路。
分到的粮不算多,黄灿灿的玉米粒滚在布口袋里,饱满的高粱穗子扎成小捆,拢共也只填了小半口粮缸,估摸着刚够一家人撑大半年。
可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那笑是从嘴角往眼里溢的,捧着粮袋的手都在抖,仿佛怀里揣的不是口粮,是过年才有的金元宝。
回到家,虞玉兰站在半人高的粮缸前,眉头皱着,眼神跟算账时似的精亮。
她从灶房扯来几个粗布口袋,有新有旧,旧的补丁摞着补丁,针脚还透着新鲜。
“忠芳,”她先拎起一袋玉米,掂量着得有五六斤,塞到侄女手里。
“给你娘捎回去,家里娃娃多,煮糊糊时添两把,锅里能稠些,娃娃们也能垫垫肚子。”
忠芳手一缩,刚要开口推辞,虞玉兰的手已经转向另一袋高粱:
“忠怀,”她看着坐在小板凳上的侄子,忠怀腰伤才好利索,正逗着永海玩,手指捏着永海的小胳膊晃悠。
“这袋你带回去。你娘身子弱,熬点高粱粥喝,养人。”
忠楜盯着粮缸里迅速下去的粮,眉头拧成了疙瘩,声音也高了些:
“娘,咱自家缸底都快见着了……这再分出去,往后日子咋过?”
“你忘了?”虞玉兰停下手里的活,布满老茧的手在儿子胳膊上拍了一下,力道沉得很,带着不容置喙的硬气。
“灾荒年景那阵,树皮都被啃光了,是你大妈妈,把她家缸底最后一把玉米面刮了送来,才把你娘我从阎王爷手里拉回来。
还有那年冬天,你去洪泽湖捞鱼没回来,我咳得厉害,一口痰堵得喘不上气,是你忠怀哥,大雪封了门啊,硬是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走夜路,把我送到公社卫生院……这年月,谁家锅底不是薄的?
谁家日子不是熬着过的?咱姬家能在河西站住脚,靠的不是自家囤多少粮,是族里人你拉我一把,我扶你一回!
互相帮衬着,这苦日子……才淹不死人!”
忠远站在旁边没吭声,耳朵里听着虞玉兰的话,字字都跟带了温度似的,顺着耳朵往心里钻,一股热流从胸口直冲眼眶,逼得他赶紧眨了眨眼。
他想起刚到河西的时候,自己像只炸了毛的刺猬,见谁都带着防备,怕人提“地主羔子”的名头,怕人戳脊梁骨。
是虞玉兰端来的那碗热糊糊,碗沿还沾着玉米渣,烫得他手心发疼。
是她找出来的旧棉袄,晒过太阳,带着股子暖烘烘的味道,裹在身上,慢慢融了他心里的冰。
还有忠芳,总对着他笑,眼神清亮得没一点芥蒂。
忠怀哥,上次替他扛粮伤了腰,还笑着说“年轻扛造”。
忠楜虽话少,却总在他干活时多搭把手。
他这才明白,自己不是飘在水上的孤舟,是扎在姬家这根藤上的新枝,跟大伙紧紧缠在一块儿。
晚饭时,一家人难得围坐在炕桌旁。
锅里的粥依旧稀,能照见每个人的脸,可气氛却热络得很。
巧女的风湿像是被开春的暖阳晒好了些,扶着炕沿能慢慢挪步,还能伸手摸永海的头。
永英的小脸也有了点血色,不再是之前那吓人的惨白,捧着小碗自己喝粥,虽慢却稳。
永海长得虎头虎脑,跟田埂上撒欢的小牛犊似的,手里攥着块煮红薯,自己啃不动,硬是往忠远嘴里塞,小手沾着红薯渣,蹭得忠远下巴都是。
忠芳也在,她帮着虞玉兰给永英喂糊糊,勺子递到永英嘴边时,眼角的余光总悄悄往忠远那边瞥,那眼神里藏着光,像夜里天上的星星,闪闪烁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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