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茬露水还没干透,田埂上的草叶沾着水珠,踩上去咯吱响。
王太原攥着铁锹把,于泽英拎着个装种子的小竹篮,俩人在前头引路。
福缘大队的乡亲们排着长队,慢腾腾地绕着新开垦的地走——
这地是前几天姬忠楜带头刨出来的,如今收拾得整整齐齐,连土坷垃都敲得碎碎的。
“大伙都瞅瞅!”王太原站在田垄头,嗓门亮得能传半里地,手里的铁锹往土里戳了戳。
“咱福缘大队的盼头就搁这儿了!
忠楜带头硬是把这荒得只能长树的地,刨成了能下种的田!”
地里的土耙得比筛子过的面粉还细,每块小石子、每根枯草根都捡出来。
在田埂边堆了小土堆,上头还沾着点新土。
刚冒头的胡萝卜芽紫莹莹的,苋菜芽嫩得发绿,星星点点撒在田垄里,叶子卷着边,跟刚睡醒的娃似的,怯生生却又硬邦邦地立着。
李婶蹲下身,手指肚轻轻蹭着苋菜芽的软毛,眼泪差点掉下来,声音带着颤:
“真没寻思着,这硬得能硌牙的地,还真能冒出绿芽子来……”
大伙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姬忠楜手上。
他那双手缠着粗棉布破布,边角磨得起了毛,渗出来的血痂干得发硬,跟地里的土坷垃似的,却牢牢攥着个耙子。
没人说话,就听见风刮过庄稼叶的轻响,还有此起彼伏的喘气声——
那沉默里有惊着了的,有还没回过神的,但更多的是心里头冒出来的热乎气,跟黑夜里瞅见远处的灯似的,让人想往前凑。
也就隔了一夜,福缘大队的房前屋后、沟边渠畔,但凡能落脚的地儿,都翻起了新土。
张大娘拎着瓦罐,沿着田埂走,见着姬忠楜就喊:
“忠楜,歇会儿喝口凉水解解渴!”
瓦罐沿还沾着麦糠,水是井里刚打的,凉丝丝的。
老张揣着个花布包过来,布包是给孙子做衣裳剩下的,里头的白菜籽用油纸裹着,怕潮:
“忠楜,我家还有点白菜籽,你拿着种上,秋凉就能吃了。”
“谢了张叔!”
姬忠楜直起腰擦汗,额角的汗滴在新土里,一下子就没了。
.“等白菜长起来,我先给您送两棵,让婶子炒着吃。”
乡邻间的劲儿就这么攒起来了。
你帮我拔草,我帮你浇水;李家缺种子,王家就匀一把;赵家娃饿哭了,孙家端来半碗热糊糊——那股劲儿像春天的草根,在地下悄悄盘着,缠在一块儿,越来越结实。
公社干部来的那天,太阳亮得晃眼。
昊文兰刚从东涧的事儿里缓过点劲,脸上没血色,嘴唇干得爆了皮。
于泽英扶着她胳膊,怕她站不稳,俩人站在公社的土墙前。
那墙是黄泥糊的,墙根有几处返潮的黑印,“农业学大寨”的红漆标语掉了边角,露出底下的黄土。
姬忠楜搓着满是老茧的手,手背上还有没好的划痕,局促地站在文兰旁边,跟个做错事的娃似的。
“其实……也没啥好说的。”
昊文兰的声音轻,却能飘到每个人耳朵里,她攥着于泽英的手,指节都泛白。
“不是咱想折腾,是锅里没米,娃饿得当夜哭,眼泪都流干了,咱当娘的能看着?
东涧的藕、菱角,那是老天爷赏的活路。
可一个人去,陷进烂泥里喊不应,大家伙儿搭着伴,你拉我一把,我喊你一声,才能活着出来。”
姬忠楜接过话头,声音沉得像地里的老树根:
“地荒着也是长草,不如刨刨种种。
人勤地不懒,就算收把菜叶子,也能给娃垫垫肚子,多活一天是一天。”
公社干部手里的钢笔转了两圈,原本等着听几句像样的汇报。
没成想全是实在话——没有喊口号,没有说大话,就只有饿肚子逼出来的没法子,还有跟土地要饭吃的实在劲儿,跟地里的野草似的,不声不响,却能往石缝里钻。
“得抱成团。”
昊文兰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的人——
王太原的方脸绷得紧,于泽英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土,眼睛红通通的,像是刚哭过。
“一个人扛不住,风一吹就倒。大家伙儿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再难的路,也能踩出个道儿来。”
台下静得能听见谁咽口水的声音。
不知是谁先轻轻拍了下手,那掌声软乎乎的,跟怕惊着地里的芽似的。
接着,掌声慢慢响起来,不热闹,却跟春雨砸在干土上似的,闷声闷气却有劲儿,一下下敲在每个人心上。
就在这掌声里,昊文兰的身子晃了晃。
她觉得天在转,会议室里的土墙、标语、还有人的脸,都糊成了一团。
她下意识想抓旁边的桌子,手却空了——怀里的小布袋“哗啦”一声掉在地上,里头的野菱角滚了一地。
那菱角是今早刚从东涧捞的,还带着湿泥,黑亮亮的,硬得能硌着牙,跟一颗颗不服软的心似的。
“文兰!”于泽英眼疾手快,一把揽住她的腰,嗓门都变了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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