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似被无形的手轻轻按捺下去,褪去了往日炙烤大地的锋芒。紫禁城的角楼在流云下静静矗立,飞檐翘角挑着最后几缕夏末的余温,檐下的铜铃偶尔被风拂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御花园里的梧桐叶最先感知到时节的流转,边缘悄悄晕开浅金,风过处,几片碎叶打着旋儿落下,恰好黏在长春宫糊着云母纸的窗棂上,像极了谁不经意间落下的书签。风里裹着淡淡的桂花香,混着殿内飘出的安神香,在檐下织成一片温柔的网。
富察琅嬅正倚在铺着银狐绒软垫的窗边,身上搭着一件月白色绣玉兰花的薄氅。她的脸色比往日更显苍白,眼尾带着淡淡的倦意,却仍难掩眉宇间的温润。指尖似怕惊扰了什么般,轻轻落在尚未显怀的小腹上,那处平坦依旧,却已让她心头漾起层层暖意——这暖意里,藏着期盼,更藏着一份小心翼翼的郑重。
长春宫从不缺金玉点缀,可自从永琏染了风寒落下病根,汤药便未曾断过,连带着殿里总萦绕着淡淡的药气,纵有璟瑟时常绕膝承欢,琅嬅心底仍总悬着一缕轻愁。前几日太医院院判亲自诊脉,指尖刚搭在腕间便面露喜色,那句“皇后娘娘脉息滑利,是喜脉无疑”出口时,琅嬅攥着莲心递来的丝帕,指节都微微泛白。彼时殿外的石榴花还剩最后几朵艳红,夏日的燥热尚未完全消散,她心中却像被春日的细雨浸润过一般,泛起久旱逢甘霖的温润。这些日子,她刻意放缓了脚步,连每日批阅的六宫折子都筛去大半,交由娴贵妃协理,只盼这腹中的小生命能稳稳扎根,将来能陪着病弱的哥哥,伴着年幼的妹妹,让这宫苑多些鲜活气息。
“娘娘,富察夫人递了牌子,陛下特允进宫探视呢。”宫女素心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扰了榻上的人。她手里捧着一盏刚温好的红枣桂圆茶,袅袅热气模糊了眉眼。
琅嬅闻言,眼底的倦意散了些,轻轻点头:“知道了,让小厨房备些额娘爱吃的杏仁糕。”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殿外便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富察夫人踏着满地碎金般的阳光进了殿,身上那件石青色绣缠枝莲的旗装浆洗得挺括,鬓边插着的老坑翡翠簪在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虽一路从宫外赶来,面带薄尘,眼角的笑意却像浸了蜜般,藏都藏不住。刚跨过那道朱漆门槛,她的目光便像被磁石吸住般,牢牢锁在女儿身上,快步上前便攥住琅嬅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来,声音里满是抑制不住的激动:“我的儿,可算盼着这消息了!”
琅嬅被母亲攥得指尖微麻,却也弯了弯眼,顺势往软榻里挪了挪,拍了拍身侧的空位:“额娘一路车马劳顿,快坐下歇歇。素晴,把茶递上来。”
“不累,半点都不累!”富察夫人挨着她坐下,目光不住在她小腹处打转,又怕自己唐突惊扰了胎气,只敢用余光悄悄瞥着,转而双手握住女儿微凉的手细细摩挲,语气里带着几分后怕与庆幸,“这下可算踏实了!你不知道,前阵子听说永琏那孩子又犯了咳喘,额娘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怕他身子骨撑不住。如今你有了身孕,若是能再得一位皇子,往后永琏身边有个伴,你这皇后的位置,还有咱们富察家的体面,才算真正立得住。便是其他妃嫔再有动静,论嫡庶、论名分,谁能越得过你去?”
话音刚落,琅嬅脸上的笑意便淡了些许。她轻轻抽回手,指尖拢了拢衣襟上垂下的珍珠流苏,流苏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倒衬得她的语气愈发沉静,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不悦:“额娘,慎言。”她抬眼时,眸中已没了方才的柔和,多了几分皇后的端庄与自持,“永琏虽身子弱些,却是皇上心尖上的嫡子,璟瑟又乖巧伶俐,日夜承欢膝下。我是皇后,前阵子皇上染了疥疮,我日夜守在龙榻前照料,皇上的心意我懂。只要我恪守本分、无有过错,后位自会稳固,六宫妃嫔位份早有定数,何来‘越不过去’之说?往后这般话,莫要再提了。”
富察夫人见女儿蹙起了眉,眼尾的倦意里掺了几分严肃,分明是动了气,方才的兴头顿时敛了大半。她自然记得前阵子皇上染疫,女儿衣不解带在养心殿照料了半个多月,回来时整个人瘦了一圈,脸色白得像纸,太医当时便说她气血大亏,需好生将养。女儿素来重情,更看重皇后的体面,不屑用子嗣争宠,当下便讪讪地笑了笑,语气也放软了些:“是额娘失言了,瞧我这嘴,净说些糊涂话。不说这些了,对了,你这次有孕,太医怎么说?你这身子,经得住吗?”
提及此事,琅嬅的眉宇间又染上一层轻愁。她缓缓抬手,指尖似拂过易碎的琉璃般,轻轻覆在小腹上,声音也低了几分,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太医说,前阵子照料皇上时,我日夜操劳,气血耗损得太厉害,身子本就亏空未愈,这胎来得又仓促,偏赶上暑气未散、秋燥初起,实在算不上稳妥。他反复叮嘱,说我必须彻底静养,六宫的事半点都不能沾,连永琏和璟瑟那边,都要少去探视,怕孩子们吵闹扰了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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