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嫔的裙裾扫过门槛的轻响彻底消散后,咸福宫的寝殿便像被抽走了所有活气,只剩一片窒人的死寂。檐下挂着的竹帘被晚风掀起半角,携着七月末最后一丝酽沉的暮色涌进来——那暮色裹着未褪尽的腻滞暑气,却连半分暖意也带不来,落在高曦月僵坐的身影上,竟让她瞧着像尊蒙了薄尘的汉白玉像。鬓边那支累丝嵌珠的海棠簪歪了,碎珠垂在颊边晃荡,她却浑然不觉;膝头的素面团扇早掉在锦被上,扇面上绣的缠枝莲被压得皱起,连呼吸都轻得似要融进暮色里,唯有眼底那点残存的光亮,像烛火被风裹着,明明灭灭地晃,随时要被掐灭。
茉心在殿外的回廊下守了半盏茶的光景,指尖攥着帕子揉得发皱。廊外的蝉鸣还在聒噪,一声叠着一声撞在朱红廊柱上,倒衬得寝殿里的静愈发疹人。她终是按捺不住,踮着脚轻手轻脚推开那扇朱漆门,门轴“呀”地一声轻响,在这死寂里竟显得格外刺耳。刚迈进去半步,视线落在床榻上时,心猛地一沉——自家主子还维持着顺嫔走时的姿势,后背挺得笔直,却透着股说不出的颓败,像株被抽了筋的芦苇,看着立着,实则早没了支撑的力气。
“主儿?”茉心的声音发颤,像被暑气蒸得脱了调,她小心翼翼地凑上前,裙摆擦过地面的声响都透着怯懦。指尖刚碰到床榻边缘的月白锦缎,就被高曦月身上散出的凉意惊得缩回手——这七月流火的天,主子身上竟凉得像揣了块刚从冰窖里取出来的玉,连带着周遭的空气都降了温。她赶紧屈膝半跪在地,膝头磕在冰凉的金砖上,却顾不上疼,伸手想去探高曦月的额头,语气里的慌乱像泼出去的水,收也收不住:“您怎么了?是不是顺嫔娘娘方才说的话惹您不痛快了?还是寒症又犯了?奴婢这就叫小太监去请齐太医,让他再给您诊诊脉,说不定是今日的温补方子不对症,换剂药就好了……”
“齐太医”三个字像根淬了冰的针,猝不及防扎进高曦月死寂的心湖。她猛地动了——僵硬的脖颈缓缓转过来,原本空洞的眼神骤然聚了焦,却不是往日里那点骄纵的亮,而是冷得能冻住人的寒。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身下的锦被,料子上的缠枝纹被掐得变了形,指节泛出青白,连呼吸都急促起来,胸口微微起伏,像是想起了什么让她骨头缝里都发冷的事。
“别去。”她的声音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透着费劲,尾音还带着点颤,却偏偏裹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不用请他……你去,把本宫书案上的纸笔拿来。”
茉心愣在原地,眼里的疑惑像涨潮的水,一层层漫上来。主子素来不爱动笔,连宫里的月例账本都懒得瞧,往常要写什么,都是让她代笔;更何况如今主子身子虚得厉害,前日里连握筷子都费劲,怎么突然要自己写东西?可看着高曦月眼底那点不容置喙的光,她不敢多问,只赶紧点头应着:“哎,奴婢这就去!”转身时,眼泪差点砸在金砖上,她抬手飞快抹了把脸,脚步匆匆地往外走,帕子攥在手里,都被汗浸湿了。
外间书案上的砚台还是前日磨的墨,早凝了层硬膜。茉心赶紧倒了些清水,细细研着徽墨,墨锭在砚台里转着圈,磨出的墨香混着暑气,竟透着股闷人的苦。她挑了支笔杆最轻的狼毫——那是去年皇上赏的,笔杆是湘妃竹做的,还刻着细巧的竹叶纹,主子一直没舍得用。又铺开一张洒金宣纸,纸角用镇纸压牢,才捧着纸笔快步回了寝殿。进门时,见高曦月已经坐直了些,后背靠着绣着云纹的引枕,却依旧脸色惨白,额角沁出的薄汗顺着鬓角往下滑,打湿了耳后的碎发,显然是强撑着起身。
高曦月接过笔,指尖刚碰到湘妃竹笔杆,就控制不住地颤抖。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黑,像她此刻乱糟糟的心,堵得发慌。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寒意里多了几分豁出去的决绝——她要写,写她十六岁入宫时的痴傻,以为皇上那句“解语花”是真心;写她为了留住恩宠,听了旁人的话私下用偏方求子,落得一身寒症;写齐汝每次诊脉时的欲言又止,写那些越吃身子越虚的汤药;写高家手握兵权的不易,也写皇上借着恩宠牵制高家的凉薄……她要把这所有藏在“荣宠”背后的真相,都一笔一划写下来,等她死了,让茉心亲手送到皇上面前,让他好好看看,他给的“恩宠”,究竟是怎样一场血淋淋的骗局。
笔尖在宣纸上划过,起初还有些不稳,墨线歪歪扭扭的,后来竟越来越快,字迹从往日的清秀娟丽变得潦草,笔锋里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力道,像是要把半生的委屈都刻进纸里。眼泪无声地砸在宣纸上,晕开了墨迹,把“皇上”两个字泡得模糊,可她浑然不觉,只低着头一门心思地写,肩膀微微颤抖,连呼吸都带着哭腔,却没发出半点声响——她早已没了哭出声的力气。茉心站在一旁,看着主子单薄的背影在暮色里晃,看着宣纸上的字迹越来越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疼,却不敢出声打扰,只能背过身悄悄抹眼泪,帕子擦了一遍又一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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