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圆明园暑气渐浓,晨光却尚带着几分清润,透过勤政殿窗棂上雕镂的荷莲纹菱花窗,斜斜切进殿内。明黄色绒毯铺就的地面上,光影如碎金般流淌,御案后悬着的“勤政亲贤”匾额在晨光里泛着沉木的光泽。案上堆叠的奏折垒成小丘,黄绫封面被冰鉴里透出的凉气镇着,边角挺括,唯有最顶上几本刚拆封的,墨痕还带着几分温润——那是军机处连夜递来的,特意用冰匣从紫禁城送来,怕暑气扰了御览。
弘历身着一袭青色杭绸常服,衣料轻透如雾,暗绣的五爪龙纹用银线细细勾边,只在抬手时,龙鳞才借着光闪过一丝冷润的光泽。他指尖捻着奏折的黄绫边角,指腹摩挲着布料的纹理,目光落在“请立中宫以固国本”七个楷体字上时,原本舒展的眉峰几不可察地拧了拧,连带着呼吸都慢了半拍。
一份份奏折在他指间翻过,朱批的墨汁或浓或淡,却都绕不开同一个话题。有的奏折措辞委婉,只说“中宫虚悬日久,朝野人心思定”;有的则直白举荐,称“纯妃苏氏育有皇子,娴雅端方,可当母仪之任”;最让他心头发紧的,是那份出自御史李嵩之手的折子——“三阿哥永璋天资聪慧,温良敦厚,尤擅诗书,若册立纯妃娘娘为后,母仪天下,则三阿哥承继大统,必能为社稷担起重责,慰四海臣民之望”。
“啪”的一声轻响,奏折的边角被弘历攥得发皱,指节泛白,连带着案上的冰鉴都晃了晃,里面镇着的青梅汤漾起细碎的涟漪。他抬眼望向殿外,廊下的铜鹤敛着羽翼,静立在碧色的芭蕉叶旁,远处水榭传来隐约的蝉鸣,可殿内的空气却像被冻住一般,连阳光都似有了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
“砰!”
骤然响起的脆响撞在殿壁上,又弹回来,惊得廊下的宫雀扑棱棱飞起。弘历抬手扫过御案,那只前朝遗留的白玉盏脱手而出,莹白的瓷身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砸在金砖地上。瓷片四溅,碧螺春的茶水带着热气泼洒开来,顺着金砖的缝隙蜿蜒,有的溅在他石青色的龙靴上,留下深色的茶渍,他却浑然不觉。最大一块瓷片上还沾着半片茶叶,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极了奏折里那些扎眼的文字。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守在殿门东侧的进忠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跪了下去,膝盖砸在金砖上发出闷响,震得他小腿发麻。他不敢抬头,只匆匆用袖口抹了把额角的汗——那汗混着殿内的凉气,竟带着几分寒意。他手脚并用地挪到碎瓷旁,指尖刚触到瓷片,就被锋利的边缘划开一道小口,血珠瞬间渗了出来,滴在茶水里,晕开一小团淡红。可他顾不上疼,只敢用帕子裹着指尖,小心翼翼地捡拾碎片,连瓷片碰撞的细微声响都怕惊扰了御座上的人,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空气。
弘历闭了闭眼,喉结滚动了一下,深吸的一口气里似乎都带着火气。他缓了片刻,才睁开眼看向伏在地上的进忠,声音里还裹着未散的冷意,像淬了冰:“进忠,近日圆明园里的事,你都知晓?”
进忠的动作猛地一顿,指尖的碎瓷险些滑落。他心里飞快地盘算着——今日万岁爷动这么大的火,必是那些奏折戳了痛处,而折子上反复提的纯妃娘娘,近来在圆明园的势头确实盛。清凉殿那边,每日往来的宫人鱼贯不绝,连太后宫里的管事嬷嬷都常去回话。他悄悄抬眼,目光只敢扫过弘历紧绷的下颌线,声音放得比蚊子还轻:“回万岁爷的话,近日圆明园一应宫务,都由纯妃娘娘在清凉殿处置,园中上下倒还安稳,荷池的游船、各处的陈设,都按娘娘的吩咐打理着,没出什么岔子。只是……”
他顿了顿,见弘历指尖在御案上轻轻点着,没说打断,才接着往下说,每一个字都斟酌着:“奴才昨儿听圆明园的小苏拉回禀,说纯妃娘娘这几日,日日都传了舒贵人去清凉殿说话,有时也会叫了魏贵人过去,常常聊到酉时才散,连晚膳都是在娘娘殿里一同用的——听说娘娘还特意让小厨房做了舒贵人爱吃的藕粉桂花糖糕。”
“日日都传?”弘历的指尖骤然停住,敲击御案的“笃笃”声戛然而止。他眉峰拧得更紧,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串画面:上月御史张启祥在朝会上隐晦夸赞“纯妃娘娘贤德,于内帷有助”,前几日太后还跟他提过“纯妃细心,照看园子里的事倒周全”,如今再加上拉拢舒、魏两位贵人——前朝搭线官员,后宫讨好太后,连低位份的妃嫔都要一一笼络,她的心思,倒真是一点都不藏着了。
弘历的眼神冷了几分,起身时衣料摩擦发出轻响,龙靴踏过未干的茶渍,在金砖上留下浅浅的湿痕。他走到殿中,目光扫过案上那些还摊开的奏折,声音沉稳得不带一丝波澜,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朕旨意。三阿哥永璋近日不思课业,擅自与御史张启祥过从甚密,屡经太傅规劝仍不悔改,着令禁足于圆明园的‘八面玲珑’,闭门读书一个月,无朕旨意不得出苑,太傅每日需将其课业呈递御览,若有懈怠,一并问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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