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景阳宫浸在暖金色的阳光里,连廊下的湘妃竹帘垂着,被穿堂风拂得轻轻晃,帘上的竹纹在青砖地投下细碎的影。廊外的蝉鸣还疏疏落落,偶有几声脆响嵌在风里,倒不似盛夏那般聒噪;偏殿的冰鉴敞着口,丝丝凉气裹着碎冰的清冽,能在门槛内绕半圈,才慢慢被殿外漫进来的暖风融了去。
金玉妍斜倚在窗边的描金漆木榻上,身下是绣着缠枝莲的金线凉席,指尖捏着柄翡翠柄团扇——扇面是苏绣的并蒂莲,碧色丝线勾着荷叶的脉络,扇动时能闻见淡淡的樟香。她的动作慢得很,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目光却像钉在殿外那小太监身上,眸底的冷意比冰鉴里的碎冰更甚,连腕间赤金缠珠镯都似凝了寒,随着抬手的动作轻轻相撞,脆响里裹着几分不耐。
“你再说一遍?”她的声音压得低,尾音却像淬了冰碴子,刮得人耳朵发紧,“皇上的意思是,让本宫留在宫里养胎,不必随驾去圆明园?”
小太监早被这阵仗吓得膝盖发软,青布袍角沾了地上的凉气,头埋得几乎要贴到青砖,声音发颤得像风中的蛛网:“是……是内务府刚传的口谕,说……说太医叮嘱,嘉妃娘娘胎相虽稳,但初夏路途中恐有风寒,怕动了胎气,让娘娘在宫中安心静养。”
“安心静养?”金玉妍猛地将团扇掷在榻上,扇面撞上榻沿的缠枝纹雕饰,发出闷沉沉的响。她撑着榻沿起身,孕中微隆的小腹让她的动作添了几分滞涩,却半点没减眼底的火气——那火气烧得她鬓边的东珠珠花微微晃动,连垂在肩头的缕金流苏都颤了颤。殿中靠墙摆着对粉彩缠枝莲纹赏瓶,是从前皇上因她诞下永珹赏的,瓶身莹润得能映出人影,粉白的莲花瓣上还描着细细的金线,此刻却成了她怒火的出口。金玉妍几步走过去,指尖攥住左边那只赏瓶的颈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不等宫人上前拦,已猛地将瓶子掼在地上——
“哐当!”
脆响在殿内炸开,粉彩瓷片溅得满地都是,有几片弹到廊下,惊得檐角悬着的银铃一阵乱响。瓶中插着的晚香玉断在瓷片里,雪白的花瓣沾了灰,连带着那股清浅的香气都散得急,混着瓷土的冷味,倒让这满殿的奢华添了几分狼狈。
“主儿!”贞淑从外间奔进来,手里还攥着块刚浸过冰的帕子,见金玉妍的目光还黏在另一只完好的赏瓶上,忙扑跪在地,伸手攥住她的宫装裙摆——那裙摆是暗紫色的,绣着细密的四合如意纹,攥在手里软滑得很,“您可万万使不得!这胎气最娇贵,您方才动了这么大的气,要是伤着小主子,可怎么好?”她一边说,一边慌忙使眼色让宫人取扫帚,自己却不敢起身,仰头望着金玉妍时,眼眶都急红了,“前儿太医还说,您这月份得少动怒,晨起该多在廊下散散步,有利于生产。”
金玉妍的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呼吸里裹着暖烘烘的火气。她甩开贞淑的手,转身坐回榻上,重新抄起那柄翡翠团扇,扇叶摇得飞快,扇出来的风却带着股子燥热,吹不散心头的憋闷。“静养?留在这景阳宫静养?”她冷笑一声,指节攥着扇柄,泛出青白色,“你当本宫没听过圆明园的好?从前就听说,碧桐书院的荷花开得比宫里艳,湖里的水凉得能浸瓜果,皇上还会用碧筒饮盛冰镇的荔枝酒——这些,本宫连见都没见过!”她顿了顿,火气又上来了,“如今倒好,一句‘恐动胎气’,就又把本宫撇在这儿了!”
贞淑见她语气稍缓,忙膝行几步凑到榻边,手里的冰帕子递到她手边:“主儿先擦擦汗,消消气。皇上也是疼您,您想啊,去圆明园的路要走大半天,车马颠着,万一吹着风,皇上心里更急。”她忽然想起什么,声音又柔了几分,“再说,不止您呢,储秀宫的顺嫔娘娘,皇上也没让她跟着去。”
“顺嫔?”金玉妍摇扇的动作蓦地一顿,眉梢微微挑起来。这么一想,那股被单独冷落的委屈竟散了大半——原来不是皇上单单对自己苛刻,连顺嫔也被留下了。她嘴角勾出抹极淡的弧度,团扇摇得慢了,语气也松了些:“哦?她也没去?看来皇上倒是记着本宫怀有龙裔,知道初夏路远,经不起折腾。”
贞淑见她消了气,松了口气,连忙点头:“可不是嘛。顺嫔娘娘那边刚也得了信,听说……脸色也不大好看呢。”
这话没说错。此刻的储秀宫,比景阳宫多了几分怨怼的戾气。
顺嫔斜靠在铺着水绿软缎的贵妃榻上,软缎上绣着银线缠枝海棠,阳光洒在上面,泛着细碎的光。她手里捏着方素色绢帕,帕子上绣着绛红的海棠花,指腹几乎要把帕子绞破——那帕子是前儿太后赏的,此刻却成了她发泄不满的物件。她的目光透过半透的蝉翼纱帘,死死盯着对面舒贵人的宫门:几个宫人正小心翼翼地搬着紫檀木箱,箱子边角镶着鎏金铜片,刻着万福纹,箱上挂着的双鱼纹铜锁还是皇上赏的,一看就是要随驾去圆明园的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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