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长春宫,依旧被大行皇后的丧仪裹着一层沉郁的寒气。檐角垂落的雨丝比昨日更密些,牛毛般织成一张灰蒙蒙的帘幕,把朱红的宫墙、青灰的瓦檐都浸得发潮,连风掠过殿宇时,都带着股沁骨的湿冷。殿内的白幡被穿堂风卷得簌簌作响,与殿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再混着案上燃得正旺的香烛味——那香气里裹着潮湿的尘土气,闷得人胸口发紧,连呼吸都觉得滞重。
永璜站在孝子队列的靠前位置,素白孝服的下摆沾了不少雨雾,贴在腿上,凉得他下意识缩了缩脚。他手里捧着一方叠得整齐的孝帕,指尖却无意识地攥紧,帕角被他捏得发皱,指节泛白。目光看似落在灵前的供桌上——那里摆着皇后的牌位,烛火在牌位前跳动,映得牌上的字忽明忽暗——可他的神思早就飘远了,昨夜辗转到三更天,那两个小太监的话像一群磨人的虫豸,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连梦里都在反复回响“哲妃娘娘是被皇后害的”。
这般心神不宁,连司仪唱喏“跪——”时,他都慢了半拍,膝盖刚要弯,身边的福晋董鄂氏便轻轻拽了拽他的孝服下摆。她的指尖带着点温热的暖意,顺着布料传过来,又飞快地收回,只递过来一个担忧的眼神,示意他跟上礼数。永璜这才回过神,连忙屈膝跪下,额头抵在冰凉的蒲团上,心里却愈发慌乱——若是被皇阿玛看出异样,该如何解释?
好在今日弘历因西北急报缠身,一早便去了军机处处理政务,并未亲临长春宫主持丧仪。这份“缺席”,倒给了永璜几分喘息的余地。待午时丧仪暂歇,永璜与福晋在偏殿歇一歇,永璜刚挨着凳沿坐下,还没来得及揉一揉发酸的膝盖,就听见廊下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不是宫人的急促,而是带着几分从容的稳,混着雨珠落在伞面上的细碎声响。
抬眼望去,只见甄嬛撑着一把青竹骨的油纸伞,由侍女菱枝小心翼翼地扶着走了进来。那伞面上绣着暗纹兰草,雨珠顺着伞骨滚下来,落在菱枝捧着的青布帕上,洇出一小片浅湿的痕。甄嬛今日穿的素色杭绸孝服,领口仅用银线绣了一圈细巧的缠枝纹,没有多余的装饰,却衬得她原本就清丽的面容愈发素净;只是那双平日里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藏着深潭般的沉静,不见半分慌乱,倒像是早就看透了什么。
“儿臣给娴额娘请安。”永璜和董鄂氏见了,忙不迭从矮凳上起身,动作都带着几分仓促。董鄂氏还特意理了理裙摆,不让衣上的褶皱失了礼数,屈膝时声音柔和却恭谨,“额娘今日也辛苦了。”
“快起来吧,地上湿,凉得很。”甄嬛抬手虚扶了一下,目光先落在永璜脸上——他眼下的青黑比昨日更重,像是一夜没睡好,连嘴角都绷得紧紧的,透着股藏不住的焦躁。她便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问道:“本宫瞧你今日心不在焉的,方才司仪唱礼时,你慢了半拍,是昨夜没休息好,还是心里藏着什么事?”
永璜闻言,指尖下意识地攥了攥孝帕,目光飞快地扫过身边的董鄂氏。他知道董鄂氏素来谨慎可靠,府里的事从不用他多操心,可这事关亲生额娘的死因,是宫里压了十几年的秘辛,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被传出去的风险——万一被背后的人察觉,恐怕会生出更多事端。
董鄂氏何等通透,只看永璜这一眼,便懂了他的顾虑。她连忙屈膝笑道:“娴额娘与爷先坐着歇歇,臣妾去小厨房备些热的点心——这一上午站着行礼,怕额娘和爷都饿了。”说罢又转头对身后的宫人叮嘱:“多备些枣泥糕,娴额娘素来喜欢这个,再温一壶杏仁茶,别太烫。”话音落,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关门时特意留了指宽的缝隙——既不会让殿内的话外泄,也能及时听见里面的动静,免得有人贸然闯进来。
殿内瞬间静了下来,只剩下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还有远处佛堂传来的诵经声,断断续续飘进来,更添了几分肃穆。永璜站在原地,手指反复搓着孝服的衣角,那素白的布料被他搓得发皱,嘴唇张了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把昨日听到的事说给甄嬛听,可又怕这事牵连到抚养自己十几年的娴额娘;更怕自己一时冲动,顺着别人设的圈套走,最后不仅查不到额娘的真相,反而把自己搭进去。
甄嬛看着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端起桌上的青瓷茶杯,指尖摩挲着杯壁上的冰裂纹——杯里的茶是温的,是宫人一早泡好的雨前龙井,水汽漫过她的指尖,带来几分暖意。她抿了一口茶,才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安抚的柔和:“你这孩子,打小就沉稳,今日却这般犹犹豫豫的,莫不是昨日回阿哥所时,在宫道上见了什么人,或是听了什么话?”
这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戳中了永璜的心事。他猛地抬头看向甄嬛,眼底满是震惊——娴额娘竟连这个都猜到了?是自己的神色太明显,还是额娘早就察觉了不对劲?犹豫了片刻,他终于卸下了心里的防备,往前迈了半步,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哽咽,连呼吸都有些发颤:“额娘,儿臣……儿臣昨日真的听到了一些话,那些话像块石头压在心里,搅得儿臣一夜没睡好,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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