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的初夏,总比别处多几分滞涩的热。才过端午,日头就渐渐烈了,廊下挂着的竹帘被风掀得晃晃悠悠,筛进的日光里浮着细小的尘埃,连殿外那几株石榴花,开得艳红似火,也添了几分灼人的燥意。自打舒贵人知到了那药方的底细,这宫里的风就像变了味,连往日里最爱的荷风,吹进殿内也只剩一股子凉薄。
朱红的宫门依旧敞着,却在门后垂了层蝉翼纱帘,挡着外头的暑气,也挡着往来宫人的窥探。殿内常年燃着的百合香,早被冰鉴里镇着的薄荷水气息盖了去,连拔步床上铺着的素色软缎,也换了透气的杭绸,可舒贵人歪在上面,还是觉得浑身发沉。她鬓边的宝石点翠步摇早被摘下,散乱的青丝用一支素银簪松松挽着,垂在肩后的发梢沾着细汗,衬得那张素来明艳的脸,竟像蒙了层薄纱般,泛着纸一样的白。
“主儿,该喝药了。”惜荷端着药碗进来,碗沿搭着块浸了凉水的细绢,免得烫手。瓷勺碰着碗沿,发出细碎的声响,在这静得能听见蝉鸣的殿内,格外清晰。舒贵人却只是盯着床顶的缠枝莲纱帐,帐角垂着的珍珠串被风拂得轻轻晃,她眼睫动也未动,声音轻得像缕被暑气蒸散的烟:“放着吧。”她这几日总这样,不描眉,不梳妆,连皇上派小太监来问安,也只让宫人回一句“臣妾初夏暑气重,怕过了热疾扰了圣体”——其实哪里是怕过疾,不过是怕见了皇上,连那点仅存的体面都绷不住。
这日午后,日头稍斜了些,明黄的御驾竟真的停在了储秀宫门前。弘历一身月白杭绸常服,衣摆上绣着的龙纹,随着脚步轻轻晃,倒比寻常的龙袍多了几分清爽。他走得轻快,手里还捏着把玉骨折扇,扇面上题着新写的“荷风送香气”,显然是记挂着舒贵人的“暑疾”。可刚进到偏殿,就见舒贵人扶着惜荷的手站在廊下,身上换了件浅碧色的纱裙,领口袖边绣着细碎的兰草,虽刻意理了理衣襟,却还是掩不住脸色的苍白,声音里带着刻意压下的沙哑,像被暑气呛着了似的:“皇上,臣妾病中带着暑气,实在不敢近前,您若有话,就在殿内歇着说吧,臣妾在廊下听着就好。”
她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鞋尖绣着的小荷角上,不敢抬眼——怕看见他眼中哪怕一丝的不耐,更怕自己望着他时,眼泪会忍不住滚下来,砸了那点可怜的体面。弘历皱了皱眉,手里的扇子顿了顿,倒也没强求,只道:“既如此,你也别站在风里,廊下虽凉,却也怕吹着。快回屋歇着。”说完弘历就出了偏殿。
话音刚落,就见东侧月亮门里转出一抹水绿色的身影,正是顺嫔。她发髻上斜插着支翡翠簪,簪头垂着的珍珠串随着脚步轻轻晃,串珠间还缀着几颗细小的南珠,映着日光,闪着柔和的光。她身上穿的是藕荷色的软纱裙,裙摆绣着连片的水波纹,走起来像带着股子荷风,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皇上怎么在这儿?臣妾方才听闻舒贵人暑气重,特意让小厨房炖了冰银耳莲子羹,正想来探望,却没想到遇上皇上。”说着,她自然地走上前,微微屈膝行礼,裙摆扫过青石板,留下淡淡的香——是初夏最时兴的茉莉香膏。“储秀宫正殿虽敞亮,却不如臣妾那边凉快,臣妾殿里的冰鉴刚换了新冰,皇上若不嫌弃,不如去臣妾那儿坐坐?正好尝尝那莲子羹,解解暑气。”
弘历本就因舒贵人的刻意疏远有些意兴阑珊,这会儿被顺嫔身上的凉意和香气一绕,倒真觉得廊下的风也燥了几分。他点了点头,扇子轻轻敲了敲手心:“也好。”两人并肩往顺嫔的偏殿去,衣袂相擦的声响,混着顺嫔低低的笑语,落在廊下舒贵人耳中,像针一样扎着。她扶着廊柱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连掌心里的汗都凉了。惜荷想扶她,却被她轻轻推开,只一步一步,慢慢走回了自己的殿内,连竹帘被风吹得打在门上,也没回头。
这事儿没半日就传遍了后宫。御花园的荷池边,几位位份不高的妃嫔凑在临水的亭子里,手里摇着团扇,声音压得极低,却满是掩不住的讽刺。“你瞧见没?顺嫔这手也太急了,舒贵人还病着呢,就敢把皇上往自己宫里引,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截自己宫里人的宠?”“可不是嘛,先前还装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如今倒学会抢恩宠了,初夏的冰鉴都成了她邀宠的由头。”“舒贵人也是可怜,满心满眼都是皇上,连抄诗都用最好的徽墨,到头来倒成了别人的垫脚石,这暑天里,怕是心都凉透了。”
这些话顺着荷风飘进储秀宫,惜荷在廊下听得真切,急得额头都冒了汗,转身就想进去跟舒贵人说,却见自家小主正坐在窗边的妆台前。妆台上铺着层素色锦缎,上面放着一叠叠折得整整齐齐的宣纸——那是舒贵人从前最宝贝的东西,都是她照着弘历御笔抄的诗,有的是“夏木阴阴正可人”的闲适,有的是“接天莲叶无穷碧”的壮阔,每一张都用最好的徽墨,字迹娟秀得像雨后的兰草,还特意在角落盖了自己的“舒云”小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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