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深秋总带着几分凛冽的清寂,沿湖的荷盖早已褪尽了盛夏的丰腴,枯槁的叶片蜷曲如陈旧的书卷,边缘焦黑得像是被寒风吹焦了一般,浮在冰冷的水面上,偶有几片被风卷着撞在石岸,发出细碎的脆响。岸边的银杏落了满地金箔似的叶子,踩上去簌簌作响,连风都带着沁骨的凉意,吹得人指尖发寒。甄嬛扶着惢心的手缓步走过九曲桥,指尖拂过冰凉的汉白玉栏杆,触感冷得像浸了井水,目光越过粼粼水波,落在远处缀着金瓦的宫殿飞檐上——那飞檐在深秋的残阳下泛着淡金色的光,而近来宫里的热闹,几乎都绕着景仁宫西侧那处刚翻修过的偏殿转。
不过半月光景,先前连各宫管事嬷嬷都记不清名号的恭答应,竟成了养心殿最勤的访客。弘历翻她牌子的频率一日高过一日,更按例下旨晋了她的位分,从末等答应循阶而上成了常在。虽说只是逐级晋封,合乎宫规礼制,可这般迅速的升迁,在平静了许久的后宫里已足够惹眼。只是比起前两日魏贵人从宫女一步到贵人位分的风光,这恭常在的恩宠终究像是深秋清晨沾在枯枝上的霜花,看着莹亮,实则风一吹便化得无影无踪。即便如此,也足够让各宫妃嫔动了心思——锦绣绸缎、白玉摆件、上等的笔墨纸砚,各宫的份例赏赐流水似的往恭常在宫里送,连带着伺候她的小太监走路都挺直了腰杆,说话时尾音都带着几分得意的上扬。
甄嬛轻轻叹了口气,温热的气息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一缕白雾,转瞬即逝。她倒不是羡慕那点转瞬即逝的恩宠,只是在这宫墙里浸淫了这些年,见惯了起起落落,总觉得这般急功近利的得宠,多半是镜花水月,经不起时光磨洗。正思忖着,忽闻不远处的荷风榭里传来细碎的纸笔摩挲声,混着偶尔的墨锭研动声,不似宫人们嬉闹的喧嚣,倒在这深秋的寂静里添了几分清雅的意趣。
“娘娘,那该是舒贵人在里头。”惢心压低了声音提醒,目光扫过榭外垂落的竹帘,“前几日听小丫头们说,舒贵人近来总爱往这荷风榭待着,说是这儿清静,合适用功。”
娴贵妃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玉镯。舒贵人自打入宫,便以清冷出挑,既不似顺嫔那般精于钻营,时时想着法子讨皇上欢心,也不似其他低位份妃嫔那般爱扎堆凑趣,东家长西家短地嚼舌根。平日里除了晨昏定省的规矩不能少,她大多时候都守在自己的偏殿里,唯一的嗜好,便是搜集整理皇上早年的诗词。先前皇上念及她这份清雅,偶尔还会去她宫里坐坐,听她论几句诗中意境,可自打魏贵人和恭答应得宠,舒贵人那里便彻底冷落了下来——恩宠从来都是此消彼长的东西,宫里的目光都追着新鲜劲儿去了,谁还会记得那个只会对着诗笺发呆的清冷贵人?
娴贵妃本不欲打扰,转身便要往回走,却听得荷风榭里传来“哗啦”一声轻响,紧接着是墨汁泼洒的滞涩声,分明是砚台翻倒了。她脚步微微一顿,目光掠过帘外枯槁的荷枝,终究还是抬步走了过去,惢心连忙上前轻轻掀开了竹帘。
榭内的石桌上摊着十几张素笺,每张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弘历的旧诗,墨迹因深秋的寒凉干得慢,边角处还凝着未干的墨渍,晕开浅浅的黑痕。舒贵人正蹲在青砖地上,小心翼翼地捡拾着散落在各处的诗笺,月白色的宫装裙摆沾了地上的银杏叶碎屑与尘土,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指尖捏起那张被墨汁染了大半的诗笺时,眉头紧紧蹙起,眼底翻涌着显而易见的心疼。她发髻上的点翠步摇因俯身的动作斜斜坠着,碎玉流苏轻轻晃动,却无半分狼狈之态,反倒因这份专注与孤高,添了几分深秋寒梅般的韵致。
“舒贵人倒是好雅兴,这般寒凉的时节,还肯来这荷风榭整理诗笺。”娴贵妃的声音轻缓如秋日流水,不带半分刻意的寒暄,只像是随口提起。
舒贵人闻声猛地抬头,见是娴贵妃,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迅速敛去所有情绪,起身敛衽行礼,语气平淡得无波无澜:“嫔妾参见娴贵妃。贵妃娘娘万安。”她的礼数周全得挑不出半分错处,可那微微疏离的语气却再明显不过——入宫这些时日,她与娴贵妃也没什么来往。娴贵妃是潜邸旧人,根基深厚,性子沉稳得让人看不透深浅;而她自恃出身书香门第,瞧不上后宫里那些争风吃醋的钻营伎俩,便也从不主动凑上前去,只守着自己的一方诗笺度日。
娴贵妃示意她免礼,目光落在石桌上最显眼的那张诗笺上,指尖轻轻点了点其中一句“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皇上这首诗是早年南巡驻跸杭州时所作吧?彼时他还在潜邸,心境倒比如今澄澈些,连笔墨里都带着江南的温润。”
舒贵人握着诗笺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垂眸道:“贵妃娘娘好记性。这首诗收录在《御制初集》里,是皇上少有的不涉政事、只言风物的清雅之作。”她的声音依旧带着几分清冷,却比方才多了几分实在的暖意——谈及皇上的诗词,向来是她最愿开口的话题,那是她在这冰冷宫墙里,少有的能触及“真心”的所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