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三朵花 第19章 裂痕（2）轮椅上的交杯酒

顶层宴会厅的冰冷硝烟尚未散尽，梅记百货底层原本用作临时仓库的宽敞后厅，却被另一种喧嚣填满。

没有水晶灯，只有几盏大功率白炽灯悬在裸露的水泥梁上，投下明亮到有些刺眼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崭新的橡胶轮胎，还有廉价香水和汗味混合的气息。

这里正在进行一场特殊的“婚礼”——王芳和另外七位在近年工厂事故中失去下肢的男女工友的集体婚礼。

没有婚纱，没有红毯，只有一排排擦得锃亮的轮椅，金属扶手反射着冷硬的光。

轮椅被精心装饰过，缠绕着五颜六色的塑料拉花和气球，带着一种顽强而粗糙的喜庆。

王芳坐在最中间，轮椅格外宽大结实。她穿着一条崭新的红色呢子裙，脸上化了妆，努力掩盖着长期辛劳留下的憔悴，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

她旁边的新郎，一个沉默寡言、同样失去双腿的年轻车工，局促地搓着布满老茧的手。

“芳姐！丽姐来了！”有人喊了一声。

喧闹稍稍平息。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

小丽风尘仆仆地挤进来，她刚从深圳回来，身上还带着火车车厢特有的浑浊气味，昂贵的羊绒大衣与这简陋仓库的环境格格不入。她的目光第一时间捕捉到王芳，大步走过去。

“芳姐！”小丽的声音带着疲惫，却也有真切的激动。她蹲下身，平视着王芳的眼睛，从她那个印着显眼奢侈品Logo的手提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塞进王芳手里。“恭喜！紧赶慢赶，总算没迟到！拿着，我跟陈志远那点破事彻底清算干净了，这是分到的，归你！”

王芳疑惑地打开文件袋，抽出一沓纸——赫然是深圳证券交易所印制、盖着鲜红印章的“万科A”股票凭证！面额不小。

人群一阵骚动，夹杂着惊叹和难以置信的吸气声。九十年代初，股票，尤其是深圳的原始股，在普通人眼里如同神话中的点金石。

“王芳？”旁边的年轻新郎有些不安地低唤。

王芳捏着那沓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抬起头，看着小丽，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颜料盘——有感激，有苦涩，有追忆，还有一种被深深刺痛的骄傲。

她想起那个冰冷的拘留所夜晚，小丽隔着铁栏递进来的玉兰发卡；想起自己为了保释，拖着残腿走进民政局，在墨水污渍未干的结婚证上按下手印时，心里默念的托福单词；想起在深圳冰冷的医院楼道里，小丽背着她狂奔时沉重的喘息…还有那个教育局官员跛脚儿子身上令人作呕的酒气。

“资本…比男人可靠？”王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下了周围的嘈杂。她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复杂的笑容，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她猛地将手中的股票凭证高高举起！

“听见没？丽妹子说了，这玩意儿，比男人顶用！”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激起回响，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快和绝望。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双手用力一扬。

哗——！

一沓崭新的、象征着巨大财富可能的万科A股票（代码000002），如同雪片般被她狠狠抛向半空！

“买啊！”王芳的声音嘶哑，带着泪意和一种摧毁一切的疯狂，“都来抢啊！用这玩意儿，去买你们的房子！买你们的车！买你们孩子的奶粉！买你们的命！买你们的——尊严！够不够？够不够买回你们丢在流水线上、丢在锅炉房里、丢在那些黑心老板保险柜里的那双腿？！买不买得回？！”

纸片纷纷扬扬落下，落在轮椅扶手上，落在光秃秃的水泥地上，落在工友们惊愕、茫然继而爆发出复杂情绪的脸上。

有人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更多的人则怔怔地看着那些飘落的纸片，又看向轮椅上面容扭曲、泪流满面的王芳。

“芳姐！”小丽失声喊道，想去阻止，却已经来不及。她看着漫天飞舞的股票，看着王芳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悲愤，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她明白了，自己这份“厚礼”，在王芳这里，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羞辱，揭开了她最深最痛的伤疤——她失去的腿，她被迫交换，又破碎的婚姻，还有，她破碎的尊严，岂是几张印着代码的纸能衡量的？

“来！喝交杯酒！”王芳狠狠抹了一把脸，抓起轮椅扶手上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用不锈钢临时改造的简易酒杯——那分明是用假肢的金属内胆做成的！

杯壁冰冷光滑，还带着机械加工的痕迹。

她旁边的年轻新郎也默默地拿起了另一个同样材质的“酒杯”，里面倒满了廉价的散装白酒，浓烈的气味弥漫开来。

“喝！”王芳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她和新郎手臂交缠，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在漫天缓缓飘落的、象征着资本神话的股票纸片中，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

冰凉的金属内胆紧贴着嘴唇，劣质白酒烧灼着喉咙。

吞咽时，那冰冷的假肢内壁里，似乎传来极其细微的、金属部件摩擦的嗡鸣声——如同一个生锈的音乐盒，在奏响一曲无人能懂、混杂着血泪与钢铁的悲歌。

王芳仰起头，喉管在灯光下清晰地滚动，一滴酒液顺着她紧绷的下颌线滑落，砸在她轮椅下方一张飘落的股票上，瞬间洇湿了那个冰冷的代码“000002”。

而在那假肢内胆深处，一个激光蚀刻的、极其微小的钢印编号“088”，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正无声地反射着仓库顶棚白炽灯惨淡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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