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监狱的监舍像一口倒扣的巨大铁匣子,四壁是刷着灰白墙漆的水泥,经年累月被汗水、泪水和消毒水浸泡,散发出一股混杂着霉味的酸腐气,钻进鼻腔时带着针似的刺痒。
通铺占据了监舍大半空间,粗糙的木板被磨得发亮,接缝处嵌着洗不净的污垢,像一道道凝固的伤疤。
二十多个铺位挤得密不透风,呼吸声、咳嗽声、翻身时木板的吱呀声在昏暗中交织,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高墙上的铁窗只有鞋盒大小,嵌着锈迹斑斑的铁栏杆,春日的微光费力地挤进来,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投下几道歪斜的影子。
那些栅栏的阴影纵横交错,竟隐隐形成了一张扭曲的五线谱,只是谱线上没有音符,只有沉沉的死寂。
梅小艳蜷缩在通铺最靠墙的角落,背脊紧紧贴着墙壁,那冰凉刺骨的寒意顺着薄薄的囚服渗进来,冻得她肩胛骨微微发颤。
入狱已近半年,曾经在车间里提握大大小小扳手,挥锤可敲打铁器、能扛着百斤钢材走半条街的身板,被牢饭里寡淡的萝卜白菜和不见天日的压抑磨得单薄了许多,手腕细得能看清青色的血管。
她的双手布满细小的裂口和硬茧,虎口处还有道月牙形的疤痕——那是当年在厂抢搬滚烫的铁器被烫伤的,此刻正随着手指的动作轻轻抽搐。
她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嘴唇和线条紧绷的下颌。粗糙的右手食指和拇指捏着一把铝制饭勺,勺边缘被磨得异常光滑,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细碎的银亮,甚至能映出她专注的眼神。
这把饭勺原是圆头的,如今被磨得一头尖细,像把简陋的刻刀,勺柄处被摩挲得温润,带着她掌心的温度。
左手食指稳稳按在斑驳掉灰的墙壁上,指腹压着一块翘起的墙皮,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带着小臂的肌肉都微微绷紧。
右手捏着饭勺柄,用那磨得最尖利的棱角,一下,又一下,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在粗糙的墙皮上刻划着。
“滋…滋…” 细碎而沉闷的刮擦声在死寂的监舍里格外清晰,像春蚕啃食桑叶,又像某种不屈的生命在黑暗中蠕动。每刻一下,小艳都会屏住呼吸,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扫过监舍门口——值岗的狱警脚步声刚从走廊尽头消失,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在刻谱子。
不是五线谱,那太复杂,也太惹眼。她刻的是自己创造的简易符号:一道长横线代表拖长的低音,三道短竖线代表急促的高音,圆点的疏密表示节奏的快慢,而一个歪歪扭扭的“S”形,则代表记忆中母亲哼唱的歌谣里特有的转音,像山涧水流过石头时的蜿蜒。
此刻她刻的是《康复练习曲》的第一小节。这段旋律源自阿珍的呻吟——那个因工伤瘫痪的女工每到深夜就会疼得浑身抽搐,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像被砂纸磨过的哼唧声。
小艳用了三个夜晚仔细听辨,把那些痛苦的音节拆解、重组,又在放风时偷偷用石子在地上画了无数遍,才终于整理出这段起伏平缓的旋律。她总觉得,音符能像止痛药一样钻进骨头缝,让阿珍夜里能睡得安稳些。
额角的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刻划的痕迹里,瞬间被干燥的墙灰吸走,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像个微小的休止符。小艳毫不在意,抬起胳膊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灰黑色的墙灰沾在脸颊上,留下几道灰白的印子,倒让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显得更亮了。
眼神里带着掩不住的疲惫,眼底却燃着一小簇固执的火苗,像寒夜里埋在灰烬下的炭火。
“艳姐…” 旁边铺位传来怯怯的声音,像怕惊扰了什么。是小慧,那个刚入狱三个月的年轻姑娘,因为反抗丈夫的毒打失手用擀面杖砸破了对方的头。她此刻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说话时嘴唇哆嗦着,“阿珍姐说…昨晚哼了你教的调调,好像…好像真的没那么疼了,迷糊着睡了一小会儿呢。”
小艳的动作顿了一下,刻刀在墙上留下个浅浅的顿点。她没有抬头,只是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像错觉,像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细缝,瞬间又合上了。“嗯。”她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手上的刻划却忽然加了几分力,“滋啦”一声,刻痕深了些。
监舍里其他几个女人悄悄抬起头,昏暗中,她们的眼神像夜行动物般闪烁。靠门边的张姐翻了个身,她因挪用公款入狱,脸上总带着挥不去的愁苦,此刻却对着小艳的背影轻轻点了点头;斜对面的李嫂咂了咂嘴,她是个盗窃惯犯,眼神里向来带着算计,此刻却多了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在这里,身体的疼痛、精神的麻木是常态,任何一丝能缓解痛苦的希望,都像沙漠里的水,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小艳的“音乐治疗”在暗地里悄然传播。放风时,她会拉着阿珍躲在厕所最里面的隔间,用指尖在对方掌心敲打出节奏;劳作休息的间隙,她会对着墙角的蜘蛛网哼唱,让小慧跟着学,说这样能压下心里的慌;有次缝补囚服,她竟用穿线的钢针在布上扎出音符的形状,教那个诈骗入狱的王姐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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