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风已经在江口盘旋了整整七日。
第七日的黎明尚未撕破云层时,那则被压抑了太久的消息终于像淬了冰的针,刺破了小红用沉默筑起的茧。
她裹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站在礁石上,棉袄的棉絮早就板结如铁,挡不住风,倒像是给她套上了一层沉重的枷锁。
那礁石的寒意顺着薄薄的鞋底往上钻,从脚踝漫到膝盖,最后在心脏的位置凝成一块冰——比脚下的礁石更冷,比这江口的晨雾更刺。
夜幕像浸了墨的棉絮,把海天揉成一团混沌。
远处突然炸开几道雪亮的探照灯,光柱劈开浓黑时发出“嗤啦”的脆响,像有人用刀划破了厚重的绸缎。小红的瞳孔在强光中猛地收缩,那艘被光柱死死钉住的货轮轮廓,她认得。
船身侧面那块被海水侵蚀得斑驳的油漆,还是去年秋天她陪李国庆去修船厂补的,当时他笑着把沾了红漆的手指戳在她脸上,说这颜色衬她。
此刻那抹红在探照灯下泛着死灰,货轮像被老鹰盯上的兔子,在海面上跌跌撞撞地逃窜。
螺旋桨搅起的浪花泛着惨白的光,像是拖在船尾的一条血痕。
警笛声是从东南方向涌过来的。起初只是细若游丝的呜咽,转眼间就变成了尖利的嘶吼,像无数把生锈的锯子在拉扯神经。
三艘缉私艇犁开海面,蓝红色的警灯在浪尖上跳跃,艇身切开海水的轰鸣里,小红听见了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把棉袄裹得更紧,袖口磨破的边缘蹭着下巴,粗糙的布料刮得皮肤发疼,却抵不过心里那阵尖锐的凉。
货轮突然来了个急转弯,船身剧烈地倾斜,甲板上的集装箱在固定架上发出“哐当”的巨响,像是随时会砸进海里。
小红的指甲不知何时掐进了掌心,月牙形的血痕渗出来,混着掌心的冷汗,黏糊糊地糊在掌纹里。
她该恨他的,恨他把走私当成正经营生,恨他每次深夜带着一身陌生香水味回家,恨他在仓库里把这个打火机塞进她手里时,眼里那抹连谎言都懒得修饰的贪婪。
可为什么看见缉私艇的炮口对准船身时,她的五脏六腑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连呼吸都带着玻璃碴子的锋利?
探照灯的光柱突然剧烈晃动起来。货轮的中部舱室像被什么东西从内部狠狠踹了一脚,先是裂开一道猩红的缝,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橘红色的火焰猛地蹿了起来!
那团火来得太凶,像有无数条火龙从船舱里挣脱出来,张牙舞爪地舔舐着夜空。
浓烟在火光中翻滚,黑的、灰的、带着火星的碎片被风卷着,像一群疯狂的蝴蝶,扑向半个天空。
小红感觉自己的眼球被灼得生疼。
她看见火焰爬上桅杆,把帆布烧成卷曲的黑蝴蝶;看见驾驶舱的玻璃在高温里炸裂,碎片落进海里时溅起的水花,都带着火星的温度。这火太决绝了,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狠劲,像是李国庆惯用的手段——要么把东西完好无损地运进来,要么就一把火烧得连灰烬都不剩。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在火光里晃了晃。
他站在船舷边,黑色的风衣被热浪掀得猎猎作响,像一面即将坠落的旗帜。
小红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她认出那件风衣,是去年冬天她用三个月工钱给他买的,藏蓝色的料子,他穿上时总说自己像个正经商人。可此刻那抹藏蓝早已被烟火熏成了灰黑,他甚至没回头看一眼那片火海,就那么直挺挺地纵身跃了下去。
“不——” 小红的喉咙里挤出一声破碎的气音,却被海风瞬间卷走。她看见那个黑影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像一片被狂风撕扯下来的叶子,“扑通”一声砸进海里,溅起的浪花连半秒都没停留,就被汹涌的黑暗吞没了。
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呜咽。
小红缓缓低下头,摊开一直攥得发白的右手。掌心躺着那只银色的打火机,“海上世界”的LOGO被磨得发亮,边缘还留着她的牙印——去年在仓库里,他把这东西塞进她嘴里,笑着说“尝尝走私的味道”,她咬得太用力,在金属上留下了浅浅的齿痕。那时仓库里堆着成箱的磁带,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正从漏音的录音机里飘出来,他的吻混着烟草和劣质古龙水的味道,压得她喘不过气。
现在想来,那哪里是吻,分明是在她心上钉钉子。
打火机的金属壳被掌心的汗浸得发潮。
小红抬起手,用拇指用力擦过滚轮。“嚓”的一声轻响,幽蓝的火苗倏地蹿起来,在风里微微晃动。火光映在她瞳孔里,像一片缩小的火海。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簇火苗,眼神空得像被海水淘洗过的沙滩,连一粒沙都没剩下。
然后,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那团灼热的火苗按向自己的左手掌心。
“滋——” 细微的声响在涛声里几乎听不见。但那股钻心的疼却瞬间炸开,从掌心蔓延到胳膊,顺着血管钻进心脏,又从眼睛里往外冒。小红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膝盖撞在礁石上,发出“咚”的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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