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扎根的宣言
梅母的哭声,像一根无形的线,勒紧了每个人的心脏。老旧的吊扇在头顶吱呀呀地转着,却吹不散屋内凝滞的、混杂着悲伤、委屈、愤怒与迷茫的空气。桌上的残羹冷炙散发着油腻的气味,与那几张印着异国风光的彩色照片形成了尖锐而讽刺的对比。
小梅看着外婆抽动的肩膀,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红着眼圈,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水泥地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你们根本不懂!”她带着哭腔喊出最后一句,转身冲回了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重重甩上了门。
那声门响,像是一个决绝的休止符,暂时中止了这场家庭风暴,却让留下的成年人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和无力。
周建国轻轻拍了拍妻子小艳颤抖的后背,低声道:“先带小海去洗洗吧,不早了。”小艳如梦初醒,看了一眼对周遭冲突毫无感知、依旧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儿子,一股巨大的酸楚涌上鼻腔。她点点头,几乎是机械地拉起小海的手,逃离了这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小红看着女儿紧闭的房门,又看看痛哭的母亲,胸口堵得发慌。她张了张嘴,想安慰母亲,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她理解母亲的苦心,那是一种基于过往贫瘠岁月和固有认知的、最朴素的渴望——逃离贫瘠,奔向看似繁花似锦的远方。但她更清晰地看到,那条路并非坦途,而她们三姐妹在这片土地上,已经扎下了虽不深却也无法轻易拔起的根。
小丽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神情从最初的激动抗拒,逐渐变得冷硬和坚定。她起身,倒了一杯温水,走到母亲身边,将杯子轻轻放在她手边。
“妈,”她的声音平静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哭解决不了问题。表舅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路,得我们自己选。”
梅母抬起头,泪眼婆娑:“选?还有什么好选的?摆在眼前最好的路不走,非要留在这个穷窝里死磕?小丽,你生意做得大,你告诉我,你那个电子厂,哪天来个政策变动,或者外资大厂一挤压,你能撑多久?小红那个超市,看着红火,得罪了多少本地商户?明枪暗箭的,我能不担心吗?小艳就更别提了,那个康复中心、合作社,就是个无底洞!你们拼死拼活,图什么?不就图下一代能轻松点吗?”
“图什么?”小丽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目光扫过这个虽然陈旧却处处充满生活痕迹的家,扫过窗外县城稀疏却温暖的灯火,“就图个踏实,图个自主。妈,国外的月亮没那么圆。是,我们现在是累,是难,但每一分钱赚得踏实,每一步路走得硬气。我们的生意再小,是我们自己的,不用仰人鼻息,不用看表舅的脸色过日子。是,政策会变,市场会竞争,但这就是创业,在哪里都一样!留在国内,我们还能拼一拼,真出去了,我们拿什么跟人拼?就凭表舅那点或许会很快消耗殆尽的情分吗?”
她的话像锤子,一下一下,敲打着梅母固守的认知。梅母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二女儿的逻辑严密而现实,让她无从辩驳。
小红也走了过来,坐在母亲另一边,握住她粗糙的手:“妈,小丽说得对。我的超市是不大,也确实得罪人。但正是这样,我才更不能走。我走了,那些信任我的老街坊邻居去哪买便宜又放心东西?那些在我这里找到了活干的下岗工友怎么办?我拼事业,是想给孩子们更好的家,但这个‘家’,不只是一个漂亮房子,更是一种能站稳脚跟、被人需要、被人尊重的感觉。这种感觉,不是轻易能换来的。”
她顿了顿,声音更加柔和:“小梅是想出去,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们拦不住,也不能硬拦。但出去读书见世面,和举家移民是两回事。她如果真有本事,考出去,学成回来,用外面学来的知识建设家乡,不是更好吗?何必把我们所有人的根都拔了,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
夜深了。小梅房间的灯早已熄灭,不知是睡了还是在独自生气。小艳安置好小海,也默默回到客厅,坐在角落的凳子上,神情疲惫却清明了许多。周建国的话和姐姐们的态度,像定心丸,让她从“世界顶尖治疗”的诱惑中慢慢冷静下来。她想起康复中心那些伤员和下岗工友看到她时依赖和信任的眼神,想起合作社一点点壮大时大家的喜悦。这些沉甸甸的联结,不是能轻易割舍的。
梅母不再哭泣,只是呆呆地看着桌上那几张照片,眼神空洞。女儿们的话,她听进去了,但几十年的观念岂是轻易能扭转的?她只是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恐惧,害怕女儿们选错了路,害怕孙辈们错过了她想象中的“黄金机会”。
接下来的几天,老宅的气氛依旧微妙而压抑。小梅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吃饭也是匆匆扒拉几口就回房。梅母则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唉声叹气。
但三姐妹,却用各自的方式,做出了她们的“扎根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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