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的深圳,空气里仿佛都飘散着金钱灼热的气息。
八月流火,不仅炙烤着南国的土地,更点燃了深陷于股市狂潮中每一个人的神经。梅小丽站在人头攒动、汗臭与烟味混杂的证券营业部门口,望着那块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不断翻滚跳跃的红色数字,感觉一阵眩晕。那不仅仅是数字,在周围人们疯狂而饥渴的目光中,那是一条条点石成金的咒语,是能瞬间改变人命运的魔法。
林志强挤到她身边,衬衫腋下已被汗水洇湿深色的一片,他脸上泛着油光,眼睛里跳动着攫取的光芒。他用力拍了一下小丽的肩膀,声音因为兴奋而有些嘶哑:“看到了吗?小丽!深发展!又他妈的涨了!老子早就说过,跟着我,错不了!”他几乎是贴着小丽的耳朵在吼,才能压过身后鼎沸的人声。
小丽下意识地揉了揉被他拍痛的肩膀,目光却没有离开那串代表“深发展”股价的数字。她的心脏也在砰砰狂跳,胸腔里像是揣了一团火。就在不久前,她还在为流水线上一个焊点的质量提心吊胆,为倒卖几批瑕疵芯片赚取的几百块钱而既兴奋又惶恐。
而现在,林志强带着她,将之前“合作”积累的大部分资金,一股脑地投入了这片更加汹涌也更加莫测的资本海洋。屏幕上的数字每跳动一下,她账面上的财富就在无形中膨胀一截。这种膨胀的速度和规模,是过去那个在电子厂埋头苦干、或者提心吊胆做着灰色交易的她完全无法想象的。一种轻飘飘、仿佛踩在云端的不真实感攫住了她,这就是暴富的幻象吗?
它美好得令人窒息,却也虚幻得让人心慌。
“走!今天必须庆祝一下!”林志强不由分说,拉着她的胳膊挤出人群。营业部外,热浪扑面而来,但比天气更热的,是弥漫在整个城市上空的投机狂热。卖盒饭的小贩、擦皮鞋的孩子、甚至提着菜篮子的老太太,都在交头接耳地谈论着股票,谈论着内部消息,谈论着谁谁谁一夜之间成了万元户、十万元户。
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仿佛也在急切地催促着人们快去淘金。
林志强把她带到附近一家新开的冷气很足的咖啡馆,这里俨然成了另一个信息交换中心。
穿着各异、但眼神同样精明锐利的人们三五成群,压低声音交谈,大哥大和厚厚的钱包随意地放在桌面上,彰显着一种新贵的底气。林志强熟练地点了两杯昂贵的进口咖啡,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对小丽说:“知道为什么这次赚得这么爽吗?哥哥我有内部消息,‘8·10’新股抽签表要大量发行,政策面大利好!这波行情远没到头!我们那点本金太少了,应该想办法再凑点,杠杆!懂吗?用别人的钱生钱!”
小丽用小勺搅动着杯中棕黑色的液体,浓郁的香气并不能完全安抚她内心的躁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林志强的狂热感染了她,但残存的理性又在提醒她。她想起不久前那个暴雨夜,蜷缩在她出租屋角落,同样因为“内部消息”而输光一切、狼狈如丧家之犬的陈志远。写血书留遗言那些事!
股市,真的只是一个遍地黄金的乐园吗?
“志强哥,”她斟酌着开口,“这钱……来得是不是太快了?我心里有点不踏实。”
“不踏实?”林志强嗤笑一声,呷了一大口咖啡,“小丽啊,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这是什么年代?这是深圳!是特区!遍地是机会,就看你敢不敢伸手去抓!规矩?规矩是给守规矩的人定的!我们赚了钱,就是规矩!”他挥着手,意气风发,“等这波做完,我给你在罗湖买套房子!把你娘从老家接来享福!”
房子的诱惑确实巨大。小丽脑海中闪过老家破败的院落,母亲佝偻的背影。如果能在这座蓬勃发展的城市真正扎下根,拥有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她的呼吸又急促了几分,那点不安被更强大的**暂时压了下去。
就在这时,林志强的大哥大刺耳地响了起来。
他接起电话,嗯啊了几句,脸色微微一变,捂住话筒对小丽快速说:“是医院打来的……妈的,陈志远那个衰仔!跳楼了!”
小丽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所有的嘈杂声、咖啡的香气、林志强描绘的暴富蓝图瞬间远去。
陈志远?又玩跳楼?那个曾经意气风发、谈论诗歌和远方的恋人?那个因为沉迷股市投机而输光一切、被她收留后又偷走她积蓄再次扑向赌桌的可怜虫?
“人……怎么样?”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发颤。
“没死成!算他命大!摔断了腿,现在在医院嚎呢!”林志强语气里充满了不耐烦和鄙夷,“真是晦气!这种废物,早死早超生,净耽误老子发财!”
小丽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响声,引得周围几桌人侧目。她也顾不上林志强的不满和周围的目光,抓起自己的包就往外冲。“我去看看!”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冲鼻而来,走廊里挤满了人,哭声、喊声、呻吟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人间苦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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