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的秋天,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与日益加剧的紧张感中,悄然滑向深处。圣玛利亚教会医院墙外的世界,法租界的梧桐树叶开始泛黄飘落,霞飞路上的咖啡馆依旧飘着慵懒的爵士乐,衣着光鲜的男女穿梭其间,试图用醉生梦死麻痹对战争的恐惧。然而,报纸上日益紧缩的言论空间,街头巷尾突然增加的、眼神游移的陌生面孔,以及夜间偶尔响起的、旋即又被刻意掩盖的枪声,都像不断收紧的绞索,提醒着人们,这座孤岛正被战争的汪洋越围越紧,覆亡的阴影从未远离。
林薇的腿伤在昂贵的药物和精心护理下,恢复得比预期要快。厚重的石膏已经换成了较轻便的固定夹板,她可以在护士的搀扶下,勉强下地站立片刻。但身体的逐渐康复,并未带来心境的轻松。那两位“特别调查科”人员的造访,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石子,涟漪至今未散。她清楚,自己已落入某些势力的视线,一举一动,都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甚至危及到暗中保护她的沈惊鸿。
沈惊鸿那张“笔锋可藏,心火勿熄”的字条,她看了无数遍,然后小心翼翼地烧成了灰烬。她明白他的意思。在敌人已经警觉的情况下,继续高调地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无异于自投罗网。但让她彻底沉默,任由那些英勇的事迹湮没无闻,她做不到。
“心火勿熄……”她喃喃自语,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那么,这火该如何燃烧,才能既照亮黑暗,又不引火烧身?
顾言笙再来探望时,脸色比往日更加凝重。他带来了一个坏消息:他供职的报社主编受到压力,被警告不得再刊登“煽动性”、“有碍邦交”的言论,特别是涉及具体战事描述和日军暴行的稿件。副刊的版面也被大幅压缩,林薇以“薇光”笔名投稿的几篇新文章,都被主编婉拒了。
“不仅仅是我的报社,”顾言笙压低了声音,即使是在这相对安全的病房里,他也保持着警惕,“租界里好几家敢于发声的报纸都受到了类似的压力。日本人的领事馆和他们的爪牙‘七十六号’(注:指汪伪特务机关极司菲尔路76号),活动越来越猖獗。他们不仅在搞暗杀,还在系统地扼杀舆论。”
他看着林薇,眼中充满了无奈和愤懑:“林薇,恐怕……报纸这条路,暂时是走不通了。”
林薇的心沉了沉,但并未感到意外。这是预料之中的结果。“他们想让我们变成哑巴,瞎子。”她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是啊,”顾言笙叹了口气,“而且我担心,他们不会仅仅满足于封杀报纸。上次那两个人来调查你,恐怕只是个开始。你在这里,也不一定绝对安全。”
病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阳光透过窗户,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却驱不散那无形的压抑。
沉默良久,林薇忽然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然:“顾先生,既然明路走不通,我们能不能……走暗路?”
“暗路?”顾言笙疑惑地看着她。
“对。”林薇的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报纸不能登,我们可以自己印。不能公开发行,我们可以秘密传阅。就像……就像以前革命者印传单那样。”
这个大胆的想法让顾言笙吃了一惊。他下意识地看了看门口,压低声音:“这太危险了!印刷需要设备、纸张、油墨,还需要可靠的地方和人手。一旦被发现,就是杀身之祸!”
“我知道危险。”林薇直视着他,目光灼灼,“但顾先生,你看看外面,听听对岸的炮声!那么多人在流血,在牺牲,我们仅仅是用笔记录,难道连这点风险都不敢承担吗?如果所有人都因为害怕而沉默,那不正中了敌人的下怀?”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坚定:“而且,我们不一定非要印很多,不一定非要像正规报纸那样。我们可以办一份小小的、秘密的刊物,哪怕只能传几十个人,几百个人看,只要能留下真实的记录,能点燃一点点人心里的火种,就值得!”
顾言笙被她的勇气和决心震撼了。他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她脸上还带着伤后的苍白,但那双眼睛里燃烧的火焰,却比任何他见过的热血青年都要炽烈。他想起了死在闸北的战友,想起了杨立诚、柱子那些无名英雄,一股热血也涌上了心头。
“你说得对!”顾言笙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重新燃起斗志,“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就算声音再小,也要喊出来!这件事,我来想办法!我认识一些印刷行的朋友,或许能找到门路。”
“一定要绝对可靠。”林薇叮嘱道,“宁缺毋滥。”
“我明白。”顾言笙郑重地答应,“你安心养伤,这些跑腿联络的事情,交给我。等有了眉目,我再和你商量刊物的内容和名字。”
顾言笙离开后,林薇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她知道,一旦踏上这条路,就再没有回头箭了。这不再是单纯的写作,而是真正的、危险的地下斗争。她感到一丝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找到方向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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