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七月八日的清晨,上海的天空是那种闷热得令人透不过气的铅灰色,一丝风也没有,仿佛整个城市都被罩在一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蒸笼里。沈公馆内,落地钟的钟摆规律地左右摇晃,发出沉闷的“哒、哒”声响,更添了几分凝滞之感。
林薇起得比平日稍晚,昨夜陪沈惊鸿在书房待到深夜,虽然他后来催促她去休息,自己却不知又忙到几时。她下楼时,餐厅里只有她一人。长长的西式餐桌上铺着洁白的亚麻桌布,银质餐具在从窗外透进来的灰白光线中泛着冷硬的光泽。
女佣阿秀安静地为她布菜,简单的西式早餐:煎蛋、吐司、牛奶。林薇没什么胃口,只小口啜饮着温热的牛奶,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沉寂的花园。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经过一夜的发酵,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像不断滋生的藤蔓,将她的心越缠越紧。
她正兀自出神,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由远及近,直奔餐厅而来。林薇抬起头,只见陈锋大步走了进来,他甚至连平日一丝不苟的衣着都略显凌乱,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怒。
“林小姐!”陈锋的声音因急促而有些沙哑,他甚至来不及行礼,目光急切地扫过餐厅,“先生呢?”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放下牛奶杯,站起身:“他可能还在书房或者卧室,出什么事了?” 她从陈锋的脸上,看到了某种足以颠覆一切的风暴来临的预兆。
陈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难以启齿,最终只是重重地吐出一句话:“北平……出大事了!”
就在这时,通往二楼的楼梯传来了脚步声。沈惊鸿出现在楼梯口,他已经穿戴整齐,依旧是挺括的西装,一丝不苟的领带,但林薇一眼就看出,他眼下的淡青显示他几乎一夜未眠,而那双向来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正翻涌着雷霆般的怒意与一种近乎悲凉的沉痛。
他显然已经知道了。
“先生!”陈锋立刻迎上前,将手中捏得几乎变形的一张电文纸递了过去,声音压抑着巨大的情绪,“刚收到的确切消息!昨日深夜,日军在卢沟桥附近演习,诡称一名士兵失踪,要求进入宛平县城搜查,遭我二十九军断然拒绝后……于今日凌晨,炮轰宛平城!”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尽管知道历史必然的车轮,但当这冰冷而残酷的消息,以如此直接的方式砸在面前时,林薇还是感觉到一阵眩晕,手脚瞬间冰凉。她扶住餐桌的边缘,才勉强站稳。
炮轰宛平城!卢沟桥事变!全面抗战的序幕,就在这个闷热的清晨,以这样一种方式,粗暴地撕开了所有虚假的和平面纱!
沈惊鸿接过电文,目光极快地扫过上面简练却触目惊心的字句。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握着电文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因他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气息而凝固了。
“二十九军如何应对?”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像是在极力压制着即将喷发的火山。
“守军吉星文团长已率部奋起抵抗!”陈锋的语气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激昂,但随即又沉了下去,“但日军蓄谋已久,攻势猛烈,且有增援部队不断赶到!北平……危在旦夕!”
“哗啦——!”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是林薇手边的牛奶杯,被她无意识颤抖的手碰落在地,洁白的瓷片和乳白的液体溅开,一片狼藉。这声响在死寂的餐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沈惊鸿和陈锋的目光同时转向她。
林薇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知道会发生,但当它真的发生时,那种席卷而来的、关于战争、死亡、离乱、国破家亡的具象化恐惧,还是瞬间攫住了她,比任何想象都要真实和残酷。
沈惊鸿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但他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将电文紧紧攥在手心,对陈锋下达了一连串清晰而迅速的命令:
“第一,动用所有渠道,确认战况细节,尤其是日军兵力部署和二十九军的抵抗情况。”
“第二,通知我们的人,全部进入一级戒备状态,启动应急联络方案。”
“第三,密切关注上海日军的动向,特别是海军陆战队和虹口兵营,有任何异动,立刻汇报!”
“第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的天空,语气森寒,“把我们掌握的有关日军近期在上海频繁调动、构筑工事的情报,立刻整理出来,以最隐秘的方式,递交给该送的人手里。要快!”
“是!明白!”陈锋毫不迟疑,领命后立刻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餐厅里再次只剩下林薇和沈惊鸿两人。满地狼藉的碎片和奶渍,像极了此刻破碎的和平假象。
沈惊鸿走到林薇身边,伸出手,轻轻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手。他的手掌依旧温暖,却带着一种紧绷的力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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