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守山静静地听着,然后摇了摇头:
“我想象不出来。”
他甚至觉得,这些东西对他来说陌生、冰冷,毫无意义。
他的反应让小张有些愕然。
“守山,你难道不高兴吗?”小张凑近了些,压低声音。
“我知道你舍不得这里。但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啊。”
“到了城里,你或许会有自己的画室,用最好的宣纸,最贵的墨。”
“你的画能卖很多很多钱,有了钱,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可以吃遍天下的美食,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你会被无数人认识、尊敬,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到时候,你就是名人,是大师!这难道不好吗?”
林守山终于抬起了头,眸中盛着一种小张从未见过的茫然:“我……我害怕。”
“害怕?你害怕什么?”小张彻底懵了,“这明明是天大的好事啊。”
林守山摇了摇头,似乎也无法准确地描述出那种感觉。
小张看着少年的眼睛。
他感觉自己好像懂了一点什么,又感觉自己什么都不懂。
最后,他只能茫然地点了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夜。
山村一片寂静,只有零星的虫鸣。
阿秀送来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红薯粥。
她把碗递过去,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吃着,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山娃,今天我爹跟村里人又在说你的事了。”阿秀的声音很轻快,“去城里是好事啊,以后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
林守山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喝着粥。
吃完粥,阿秀收拾了碗筷准备回家。
林守山送她到门口,目光却被不远处那扇发光的窗户牢牢吸住了。
那是村里唯一一台电视机发出的光,闪烁着,变幻着。
陌生女人的笑脸一闪而过,下一秒又变成了某种瓶子的特写……
那些画面没有逻辑,没有根,像一场混乱的梦。
他的视线从屏幕上移开,落在了窗内的人身上。
阿秀和她的爹娘,还有几个邻居,都一动不动地坐在电视机前,他们的侧脸被那变幻的光芒映得忽明忽暗,眼神专注,神情迷醉。
那一刻,他们仿佛被那个发光的世界吸走了魂魄。
林守山默默地退回到黑暗中,回到自己那间简陋的木屋。
……
因为女朋友买错了票,叶嘉禾本来只是随便看看这部片子,甚至抱着吐槽挑刺的心。
耿星汉的电影,他倒是好奇究竟有多看不懂。
但随着画面铺开,剧情进展,叶嘉禾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
直到那句“我……我害怕”从音响中轻轻传出……
叶嘉禾猛地一怔,心脏毫无预兆地狂跳起来,一声比一声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害怕?
他害怕什么?
叶嘉禾知道,少年害怕的是自己会被改变,害怕自己内心最纯粹的东西将被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侵蚀,最终面目全非。
他想起了大学开学典礼上,那位头发花白的政法系老教授站在讲台上调侃:
“同学们啊,你们别以为考进这里就前途无量!二十年后同学会,你们会发现,一半人坐在法官席和律师席上,另一半人,在对面的监狱里踩缝纫机!”
当时,台下坐满了像他一样踌躇满志的新生,所有人都笑了,只当这是教授的黑色幽默。
他也笑了,笑得无比灿烂。
可当他真正穿上西装,以实习律师的身份踏入律所后,才发现这话是多么现实的总结。
真相和利益,正义和人情,良心和金钱……
天平的两端摆着太多诱人的砝码。
而现在几年过去,真的有一个这样的机会就摆在他面前。
他该怎么做?
他犹豫不决,迟疑不定。
还是女朋友看出了他的郁闷和憔悴,硬拉着他来看电影,说要好好放松一下。
叶嘉禾偏过头,在银幕的反光中看着女孩专注的侧脸。
叶嘉禾心想,她那么好,他想给她一个家,一个宽敞明亮的大房子,想让她过上好日子……
他几乎要做出选择了。
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为了自己和身边最爱的人吗?
那点所谓的坚持,在现实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但此刻,看着电影中的林守山,叶嘉禾内心前所未有的动摇。
因为他已经隐约意识到了,电影中的少年,他会做出让自己惭愧的选择。
那份不染尘埃的纯粹,更会把自己内心那个被染黑了的的角落照得通明,所有不堪的**都无所遁形,纤毫毕现。
叶嘉禾想逃了,想逃出这个漆黑的审判庭。
可他的右手却被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握着。
那是他的女朋友。
她没有看他,目光依然在电影上,但掌心的温暖却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
……
大荧幕上电影继续,几日后,陈教授准备离开,临行前特地找到林守山。
“守山。”
“我今天就要走了。”
林守山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陈教授往前走了两步,蹲下身,视线与林守山齐平。
“你真的不跟我走吗?”
林守山抬起头,目光越过门槛,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
“我的世界就在这里。”
他转过身,伸手指了指屋里堆放着的一卷卷画。
“它们去了就行了。”
陈教授看着他,少年那双眼睛清澈得没有一丝波澜。
所有的劝说,所有关于名利、地位、艺术殿堂的宏大叙事,都在这双眼睛面前,失去了分量。
最终,陈教授没有再说什么。
他只是从那堆画卷中挑选了几幅,然后小心的收起来。
村长和几个闲着的村民聚在路口,看着陈教授和学生们准备上路,都围了上来。
“陈教授,这就走啦?不多待几天?”
“山娃子不跟你一起走吗?”
林守山对村民们说:
“教授事情多,先回去安排。不急的。”
村民们立刻信以为真,用一种与有荣焉的目光看着林守山,仿佛已经看到他未来成为名家的模样,纷纷热情地跟陈教授道别,让他下次再来。
陈教授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林守山,然后转身上了那辆颠簸的吉普车。
车子扬起一阵尘土,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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