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离开甘州,曹延禄便一直跟在陈琅队伍侧后。这位归义军公子已换上中原样式的襕衫,腰间悬着沙州军印,马鞍旁却仍挂着柄党项弯刀 —— 那是父亲曹元忠亲手所赐,刀鞘上 “河西故地” 四个小字被摩挲得发亮。
他话不多,多数时候只是默默观察:看赵虎带着武卫在雪原上演练阵型,铁甲撞击声在风中传得很远;看符清漪检查沿途驿馆的门窗,指尖总在门轴与窗棂处反复摩挲;偶尔也会凑到陈琅车旁,听他与幕僚谈论盐铁课税,少年人眼中的好奇与拘谨,混着对河西故土的牵挂,在风雪里明灭不定。
朔风愈厉,卷着盐粒似的雪沫子,将天地搅成一片混沌。
符清漪守在陈琅车厢外,正呵着白气搓手,抬眼却见曹延禄对着远处贺兰山的轮廓出神 —— 那山影在雪雾中若隐若现,像头蛰伏的巨兽。她扬声道:“那山后藏着契丹残部,去年冬天劫过灵州的商队,连盐铁司的铁锅都被抢了去。”
曹延禄猛地回头,脸颊被风雪冻得发红:“家父说过,开春便会亲率骑兵清剿。”
“清剿不够。” 车厢内传来陈琅的声音,带着穿透风雪的清晰,“得让他们再不敢靠近河西半步。” 说话间,车帘被掀开一角,陈琅递出一卷文书,“你且看看这个。”
曹延禄双手接过,展开时指节微微发颤。那是陈琅亲笔草拟的奏请,字里行间皆是恳请陛下正式册封曹元忠为归义军节度使,许其 “承河西故地,统盐铁互市,助大周拒契丹”。他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喉结动了动才出声:“陈提举…… 这……”
“不是给你的,是给河西百姓的。” 陈琅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弯刀上,“你父亲需要中原正朔稳固部族,朝廷需要有人替我们挡住吐蕃与回鹘的袭扰。这是交易,更是让河西安稳的法子。”
曹延禄紧紧攥着文书,纸页边缘被捏出褶皱。他忽然翻身下马,对着车厢深深一拜,雪粒落在他的发间:“若家父能得陛下册封,归义军愿世世代代为大周西藩,守好这道门户!”
符清漪在旁冷声道:“空口无凭没用。等进了汴梁见到陛下,得拿出些真东西来 —— 比如你父亲藏在沙州的吐蕃布防图,或是回鹘商队与契丹的交易账册。”
曹延禄抿着唇没接话,只是将文书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重新翻身上马时,腰杆挺得笔直。
符清漪转回车厢旁,掀帘与陈琅低语,说的多是灵州分司的交接:“元毕带着六百武卫在灵州站稳了,李彝殷派来的‘慰问使’刚到城门,就被他打了三十军棍,连人带礼扔回了夏州。”
“元毕性子是烈了点。” 陈琅正在翻看安大福送来的商路图,指尖划过 “河西” 二字,墨色在雪光下泛着冷意,“但对付党项那些人,温吞水没用。倒是曹延禄这孩子,沉稳得不像个少年人,让他多看看中原的章法,将来是归义军的栋梁。”
风雪愈发狂暴,车轮碾过结冰的河床,发出咯吱的声响,像是在啃噬冻土。一路颠簸,直到大周显德四年的初春,那如龙蟠虎踞的汴梁城廓才终于透过风雪出现在地平线上。冰封的汴河河面传来冰层碎裂的脆响,枯柳枝头竟也冒出点点极嫩的绿意,在料峭寒风里怯生生地晃着 —— 与西北的苍茫荒寒相比,这里的春天,终究是来得早些。
没有凯旋的喧天鼓乐,没有百官相迎的盛景。陈琅一行悄无声息地入了南薰门。那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重铁匣被直接送进了皇城大内,八百武卫则被安置在京郊营地,赵虎领命严加管束 —— 这些边塞悍卒初入繁华京城,最需防备生事。曹延禄被安排在驿馆暂住,符清漪亲自带人看守,名为保护,实为监视。而那封册封曹元忠的奏请,已由快马先行送入中枢。
回京第二日,当值的枢密副使王朴亲自登门,一句低语,便如铁令:“圣心甚切。未时三刻,福宁殿后暖阁,陛下召见。”
未时三刻,福宁殿后暖阁。
温暖的龙涎香悠然弥漫,隔绝了宫外的料峭春寒。陈琅俯身,额头触碰到那平滑冰凉、纹理华美的金砖地面:“臣陈琅,叩见陛下。幸不辱命,代州辽主首级、朔方及银川盐铁所司印信并账册清单,俱已呈送中枢。另,臣有一奏,请陛下恩准册封沙州曹元忠为归义军节度使,以固河西屏障。”
柴荣今日未着龙袍,只一袭深紫镶黑貂毛边的常服,坐在一张铺着厚厚波斯绒毯的紫檀榻上,手里摩挲着一枚温润的暖玉如意。他听完陈琅的话,指尖在如意上轻轻一顿:“曹元忠?张议潮之后,曹氏据河西已有三代,倒是块难啃的骨头。你觉得他会真心归顺?”
“归顺与否,在于利弊。” 陈琅抬起头,目光坦然,“河西缺铁器、缺粮草,更缺中原正朔的认可。陛下若赐他节度使印,许其盐铁互市,他便需替大周守好西部门户,挡住吐蕃与回鹘的侵扰。否则,灵州、银川的盐铁转运司,随时能断他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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