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五年二月十五,金陵的早霜还凝在宫墙瓦当,紫宸殿内已弥漫着比寒意更沉的死寂。
陈琅跪在丹陛之下,象牙朝笏压着折叠整齐的奏疏,锦缎官袍下摆沾了殿外的霜花。他微微垂首,露出的鬓角竟染着几缕醒目的白 —— 四十有二的年纪,本是庙堂中坚的盛年,此刻却透着与年岁不符的苍老。方才在朝会之上,他捧着奏疏跪地的模样,像一尊被岁月磨去棱角的玉,温润里藏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陛下亲政已逾半载,春秋十七,明辨是非,洞悉利弊。” 他的声音平稳得无波无澜,却像重锤敲在寂静的殿中,每一个字都砸在金砖上,震得殿角铜鹤的影子微微晃动,“臣近年体弱,案牍劳形,恐误国事。恳请陛下恩准,辞太傅之职,归岭南养疴。”
龙椅上的柴宗训猛地起身,龙袍下摆扫过御案,青瓷茶盏相撞发出清脆的脆响,茶水溅在明黄的袍角,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渍痕。他快步走下丹陛,赤足踩过微凉的金砖,伸手去扶陈琅的胳膊,指尖触到的却是一片冰凉的决绝 —— 陈琅的肩膀挺得笔直,像当年在汴梁永定门挡在他身前,对抗赵宋乱兵时一样,只是那时的肩背宽阔坚实,如今却似有了几分瘦削。
“义父!” 少年天子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尾音里还缠着未脱的稚气,“你是大周的支柱,是朕的定心石!如今契丹压境,熙诲手握重兵,没了你,朝堂如何制衡?文官们虽忠,可谁能挡得住甲字军的刀?”
陈琅叩首更深,额头轻触冰冷的金砖,霜花沾在额角,瞬间融化成细小的水珠。他能感受到少年掌心的温度,那温度里藏着依赖与恐慌,像极了八年前先帝驾崩的那个雪夜,年幼的柴宗训躲在他怀里,哭着问 “会不会有人来抢朕的江山”。可如今,这孩子已要学着自己站在江山之巅了。
“陛下有仁心,窦仪、吕余庆等老臣皆忠良之辈,文官集团足以辅佐朝政。” 陈琅的声音透过金砖的凉意传来,多了几分沙哑,“臣退居幕后,反能避‘权臣干政’之嫌,暗中协调军情司、朝市司的暗线,若柴熙诲真有异动,臣亦能及时禀报陛下,更护大周安稳。”
这话像一根细针,刺破了殿内最后的温情。武将席上,柴熙诲终于抬了抬眼帘。他一身银甲未卸,甲叶缝隙里还留着黄河岸边的风尘,玄铁头盔的红缨垂在肩侧,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右手始终按在剑柄上,指腹反复摩挲着鲛鱼皮剑鞘的纹路,那纹路是他当年在军学练剑时,日复一日磨出来的,此刻却成了他压抑心绪的寄托。
听到 “避权臣干政之嫌” 时,他唇角勾起几不可察的弧度 —— 自裴氏兄弟接管河北三司,断了中枢对甲字军的粮饷制约,他便等着这一天。陈琅在一日,就像在他心头悬着一把刀,既拦着他扩军伐宋,又盯着他在河北的动作。如今这把刀要主动收鞘,他如何能不称心?
“朝堂制衡,凭的是法度,而非一人之力。” 柴熙诲突然开口,声音带着沙场磨砺出的粗粝,像寒风刮过铁甲,“太傅若真体弱,陛下强留反倒不义。甲字军驻守黄河,契丹不敢南下,臣会护好大周的北境,不劳太傅挂心。”
柴宗训猛地转头瞪他,眼中满是怒意,睫羽因用力而颤抖。他想反驳,想说 “没有义父,你怎会有甲字军的粮饷”,想说 “你护的是自己的兵权,不是大周的北境”,可话到嘴边,却在触及对方冰冷的眼神时,又无力地垂下了目光。他知道柴熙诲说的是实情,如今甲字军的士兵只认 “宁王旗”,河北诸州的税银先入宁王府再交中枢,陈琅的太傅印信,早已管不住这个拥兵自重的亲弟弟。
殿内陷入漫长的沉默,只有殿角铜鹤香炉里的烟,在寒意中缓缓起伏,像一道无声的叹息。陈琅始终保持着叩首的姿势,奏疏上 “归家养疴” 四字用朱砂写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目。柴宗训望着他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儿时陈琅教他读《尚书》的模样 —— 那时义父坐在窗边,阳光落在他乌黑的发上,手里拿着木尺,逐字逐句讲解 “文治武功”,笑起来眼角的纹路里都藏着暖意。可如今,那暖意竟成了遥不可及的过往。
“朕…… 准奏。” 少年天子的声音哽咽,泪水终于砸落在金砖上,溅起细小的尘埃,“但太傅不可卸去‘帝师’之名,中枢永远留着您的位置。日后朝堂有难,您必须随时入宫议事,朕…… 朕还需要您。”
陈琅终于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动容,那双素来沉静的眸子里,竟也藏了几分湿意。他再叩首,额头在金砖上磕出轻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臣,谢陛下恩宠。臣此生,必不负帝师之责,不负大周。”
内侍上前接过奏疏,朱红的玺印盖下去时,柴宗训别过脸,不敢再看陈琅起身的背影。他怕自己再看一眼,就会后悔,就会不顾一切地留住这个陪他走过最艰难岁月的人。柴熙诲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青色官袍,按在剑柄上的手指终于松开,甲叶相撞发出 “叮” 的轻响,在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晰,像一块石头落进了平静的湖面,却只激起了他心头的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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