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十一年六月,瀛洲的雨总带着一股子河朔特有的湿冷。作为户部侍郎、三司副使兼皇商司总掌事,陈琅亲自坐镇皇商司分号的阁楼,将最后一本商户账簿推到案角。窗外的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雕花窗棂上,发出 “噼啪” 声响,像是有人在暗处用骨节敲击木柴。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指尖沾着的墨汁在账簿边缘晕开一小团黑渍 —— 这是他驻留瀛洲的第七日,为摸清幽州钱荒对河北商户的影响,他几乎夜夜伏案到三更,连贴身小厮送来的参汤都凉透了三回。天子柴荣视他为肱骨之臣,常以兄弟相称,这份信任沉甸甸地压在肩头,容不得他有丝毫懈怠。
“大人,夜深了,要不先歇息?” 小厮轻手轻脚走进来,将一盏新温的热茶放在案上,目光扫过满桌的账簿与舆图,忍不住劝道,“明日再查那些商户的资金流水,也不迟。” 陈琅摆了摆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汤滑过喉咙,却没驱散连日积累的疲惫。他望着舆图上 “瀛洲” 与 “幽州” 间的红色虚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 —— 这里是河北的咽喉之地,若不能稳住瀛洲的商情,幽州的钱荒迟早会蔓延到整个河北,到时候柴荣的 “息兵养民” 之策,怕是要彻底泡汤。身为三司副使,保障大周经济命脉正是他的职责所在。
窗外的雨势愈发猛烈,一道惨白的惊雷突然划破夜空,瞬间将阁楼照得如同白昼。陈琅下意识地抬头,却见案上的烛火被风吹得剧烈摇曳,烛泪簌簌滚落,在账簿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他揉了揉眼睛,只觉得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眼前的账簿、舆图渐渐模糊,耳边的风雨声也仿佛被拉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却又熟悉的喧闹 —— 那是打印机的 “滋滋” 声、走廊里的谈笑声,还有黑板上粉笔划过的 “吱呀” 声。
“陈琅,你这篇《五代货币体系崩溃与宋初交子改革的关联性研究》,数据论证还不够扎实。” 一道温和却带着威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陈琅猛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正坐在一间宽敞明亮的房间里,面前是一张铺着蓝色桌布的长桌,桌上堆满了厚厚的书籍与打印纸,最上面一本的封面上,赫然写着《旧五代史?食货志》。而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身着灰色中山装的老者,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目光锐利如鹰,竟与大周的枢密使王朴有七分相似!
“导…… 导师?” 陈琅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却不是他熟悉的低沉,而是带着几分年轻的青涩。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 那是一双白皙修长、没有任何老茧的手,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手腕上还戴着一块银色的手表,表盘上的指针正指向下午两点十五分。这不是他的手!这是他二十六岁时,在大学读研究生的手!
“发什么呆?” 导师敲了敲他的论文稿,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你看看你引用的后周铜钱数据,显德五年柴荣铸币的含铜量明明是七成,你却写成了五成,这是基础错误。还有,关于契丹私钱冲击幽州市场的部分,你只提到了经济影响,却没分析其对柴荣北伐决策的牵制 —— 要知道,正是因为幽州钱荒,柴荣才暂缓了北伐,这也给了赵匡胤积蓄力量的时间。”
导师的话像惊雷一样炸在陈琅脑海里,那些被遗忘的记忆碎片瞬间被唤醒。他想起了自己的前世 —— 他叫陈琅,二十一世纪的历史系研究生,主攻五代十国与宋初经济史,导师是国内着名的五代史专家王老先生。他还记得自己为了写这篇论文,泡在图书馆里查阅了《册府元龟》《通典》等数十部古籍,甚至还去博物馆看过柴荣时期铸造的 “显德元宝” 铜钱;他还记得自己曾为 “柴荣若不早逝,能否收复燕云” 这个问题,与导师争论了整整一下午;他更记得自己在论文的结尾写道:“后周之亡,非亡于契丹,非亡于民怨,实亡于赵匡胤陈桥兵变,亡于中枢权力失衡,而交子的过早通胀与货币体系的崩溃,不过是加速其灭亡的推手。”
“还有交子的问题。” 导师拿起一支红笔,在论文上圈出一段话,“你说‘交子之兴,在于民间信用,之亡,在于官府滥发’,这没错,但你忽略了一个关键 —— 北宋交子之所以能流通,是因为有‘铁钱本位’作为支撑,而后周蜀地的交子,恰恰缺了这个支撑。如果柴荣当年能借鉴后来的‘交子务’制度,以官仓粮草、盐井收益作为抵押,控制交子发行量,或许能避免通胀,甚至能以此破解契丹私钱的困局。”
陈琅怔怔地看着导师,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些话,不正是他现在在大周面临的困境吗?身为皇商司总掌事,蜀地交子通胀、幽州私钱泛滥的难题日日困扰着他;柴荣对他推心置腹,将稳定经济的重任托付于他,而赵匡胤暗中布局的危机也如芒在背…… 原来他经历的这一切,早已被前世的自己写进了论文里!他想起了自己在大周的种种遭遇:抵押盐引购得假地图、联羌部破茶马困局、阳苴咩城巷战、崖山雷劈石碑…… 这些看似偶然的事件,其实都在沿着历史的轨迹前行,而他,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粒尘埃,直到此刻,才突然觉醒了 “先知” 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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