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漕运码头的晨雾还没散尽,陈琅就站在栈桥上,看着一艘艘挂着 “殿前司” 旗号的粮船缓缓驶过。船身吃水极深,甲板上的士兵神色紧张,时不时往舱底张望,像是在守护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他身后跟着的探闻局主事,手里捧着一卷刚画好的漕运图,指尖在 “落马坡”“楚州黑市” 的标记上反复摩挲,声音压得极低:“总掌事,李处耘的人,这半个月已往濠州运了二十船粮草,舱底还刻着…… 刻着不该有的字。”
陈琅接过图纸,目光落在 “代天巡狩” 四个字的拓本上。玄铁铸就的舱底,被桐油涂盖的字迹虽模糊,却字字刺目 —— 这四个字本是皇帝专属的仪仗用语,赵匡胤竟敢让门客刻在运粮船底,其野心已如淮水暗流,再也藏不住了。他想起三个月前,两大局使的结局:通市局局使张琪因弹劾李处耘 “垄断漕运”,被赵匡胤反诬 “通南唐”,贬去崖州,至今生死未卜;探闻局局使刘默更惨,在核查漕运账册时 “意外” 落水身亡,尸身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半张记着 “私囤粮草” 的账页。
“总掌事,咱们要不要把拓本送进宫?” 探闻局主事的声音带着颤抖,他跟着陈琅多年,从未见这位总掌事如此沉默。
陈琅没有回答,只是望着远处的粮船。船帆上的 “赵” 字旗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他忽然想起安大福 —— 那位原通市局局使,如今还在楚州盐场晒盐。当年安大福因反对殿前司私盐,被赵匡胤贬去盐场,如今三年过去,他的背更驼了,手上的老茧比盐粒还粗,却仍在每袋盐上偷偷刻下 “官盐” 二字,盼着有朝一日能重见天日。可现在,连盐引专营权都被三司收走,地方官与禁军勾结倒卖官盐,安大福的坚持,不过是徒劳。
“送进去又如何?” 陈琅的声音沙哑,像被淮水呛过,“陛下要的是金陵决战,殿前司是东路主力,他不会动赵匡胤的。” 他想起半月前,自己将 “禁军倒卖官盐” 的证据递到汴京,柴荣只回复了 “战事为重,暂缓彻查” 八个字。那八个字,像一把钝刀,割得他心口生疼 —— 他终于明白,在一统江南的大业面前,淮南百姓的苦难、皇商司的委屈,都成了可以牺牲的筹码。
转身离开栈桥时,陈琅的脚步忽然顿住。码头旁的石碑上,刻着 “护榷军漕运旧址” 几个字,那是赵虎当年亲自题的。他伸手抚摸石碑上的字迹,指尖触到粗糙的石面,忽然想起代州大战时的场景。
那年冬天,代州城下大雪纷飞,辽军的铁骑将提举司武卫八百士兵围在城外。提举司武卫指挥使李甫,带着伤腿在城下列阵,箭簇射穿他的肩胛,他却仍嘶吼着 “死守代州”。阵破前,李甫将赵虎叫到身边,把半块兵符塞进他手里:“我死之后,你要护住陈琅,护住武卫的弟兄 —— 别让咱们的血白流。” 后来,李甫战死,赵虎随着杨业带着残兵突围,九死一生才回到城内。
“赵将军,你倒是守住了承诺,可谁来守住你啊?” 陈琅的声音里带着哽咽。赵虎殉国后,武卫局彻底散了 —— 护榷军只剩两千残兵,杨延玉虽勇,却无正式编制;铁林卫虽有三千新兵,却多是淮西流民,没经过大战考验。如今的皇商司,连个能独当一面的大将都没有,人才凋零得像深秋的落叶。
他走到码头旁的茶肆,要了一壶冷茶。茶肆老板是个老兵,曾跟着赵虎打过硬仗,见了陈琅,悄悄端来一盘麦饼:“总掌事,赵将军在时,常来我这吃饼,说这饼像他娘做的。” 老板的声音里满是怀念,“现在好了,淮南平了,可赵将军不在了,殿前司的人还总来抢东西,这日子……”
陈琅拿起一块麦饼,咬了一口,却觉得味同嚼蜡。他想起赵虎在涡口写血书时的模样,想起他在采石矶昏迷前还喊着 “护榷军不退”,想起他归京时溃烂的伤口里,清理出的七枚南唐箭簇。这位曾单骑闯营的猛将,用一生践行了对李甫的承诺,却最终死在自己人制造的权力旋涡里。
“老板,你知道吗?” 陈琅放下麦饼,声音低沉,“当年李甫将军战死前,让赵虎护住我,护住武卫局。可现在,武卫局没了,赵虎也没了,我连淮南的百姓都护不住。” 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滴在麦饼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落泪 —— 不是为自己的委屈,而是为那些战死的弟兄,为那些受苦的百姓,为皇商司如今的人才凋零。
茶肆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是李处耘的人,正带着漕运士兵巡查。他们看到陈琅,不仅没行礼,反而故意用马鞭抽打地面,尘土溅了陈琅一身。“陈总掌事,这码头是殿前司的地盘,您还是早点离开,免得惹麻烦。” 一个士兵的语气里满是挑衅,眼里的轻蔑像针一样扎人。
陈琅没有动,只是慢慢擦去身上的尘土。他知道,这些人是赵匡胤的狗,是李处耘的爪牙,可他现在连教训他们的权力都没有 —— 皇商司的漕运权被夺,盐引专营权归了三司,探闻局的行动也处处受限。他就像一个孤臣,在权力的夹缝里挣扎,连保护自己都成了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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