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午后,日头正毒,炙烤着大地,连知了都有气无力地躲在梧桐树叶间嘶鸣。陆景渊刚结束一场历时数小时的沙盘推演,从师部大楼里走出来。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夏常服后背,被汗水洇湿了一片深色,紧贴着结实的脊背。眉宇间带着高强度思考后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锐利,腰板挺得笔直,步伐沉稳有力,像一棵在烈日风沙中依旧岿然不动的青松。
他步履生风,径直朝着家属院宿舍楼的方向走去。心里揣着一件事,沉甸甸的——家里那个小丫头,这次睡得格外沉。从昨天傍晚陷入休眠到现在,已近二十个小时。虽然陈大川和刘大婶都宽慰他说这是“苏同志的老毛病”,“睡够了自己就会醒”,医生也检查不出任何器质性病变,只说是“深度睡眠”。但每次面对她毫无声息、唤之不醒的模样,他胸腔里那颗在枪林弹雨中都稳如磐石的心,总会不由自主地悬起几分,一种莫名的焦躁与怜惜交织着,驱散了他因公务带来的所有疲惫,只剩下尽快确认她安好的迫切。
刚走到宿舍楼下那片稀疏的梧桐树荫里,一个刻意掐着嗓子、带着几分矫揉造作的女声便响了起来,伴随着一股甜腻的桂花油混合着“万紫千红”雪花膏的香气。
“陆团长!可真巧啊!”
陆景渊脚步未停,只侧过头,目光冷淡地循声扫去。林悦儿穿着一身崭新的、熨烫得笔挺的军装连衣裙,领口还别着一枚闪亮的红色五角星纪念章,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规整地垂在胸前,辫梢系着时兴的粉色玻璃丝。她脸上显然精心修饰过,扑了粉,使得原本就白皙的皮肤更显无暇,嘴唇也点了些口红,在这满是灰蓝工装和草绿军装的家属院里,显得格外出挑,也……格外突兀。
“林同志。”他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声音平稳低沉,听不出任何波澜。文工团的台柱子,林营长的妹妹,他认得。近几个月,这“偶遇”的频率似乎高了些,其用意,他并非毫无察觉,只是无心也无意回应。
林悦儿快走几步凑上前,仰头看着陆景渊。男人下颌线紧绷,喉结突出,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硬和历经硝烟磨砺出的沉稳气质,却偏偏让她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不争气地快了几拍。她觉得,这才是真男人该有的样子,与她周围那些或文弱或浮躁的文艺兵截然不同。
“陆团长,这是刚开会回来?瞧着您一脸倦色,可得注意身体啊。”她语速放慢,努力让自己的关心听起来自然又不失温柔,带着恰到好处的仰慕。然而,她那流转的眼风却像是不经意地,一次次扫向他身后那栋三层宿舍楼,试图穿透墙壁,看清里面的情形。那扇紧闭的房门,以及门后那个来历不明的“小侄女”,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得她这些日子坐立难安。
“嗯。”陆景渊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单音,算是回应,脚下步伐并未放缓,显然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愿。
林悦儿心下有些急,面上却不显,反而笑得更加亲切,仿佛两人是相识多年的老友:“哦,对了,陆团长。我听院里好些嫂子们都在闲聊时提起,您家里来了位小客人?是您家亲戚的孩子吧?哎呦,小姑娘家家的,一个人到咱们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身体还不爽利,真是怪让人心疼的。”她紧紧盯着陆景渊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试图从中捕捉到关于那个女孩的更多信息。
陆景渊的眼神几不可察地沉了沉,陈大川之前关于家属院里风言风语的汇报言犹在耳,其中不乏林悦儿活跃的身影。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道:“劳你费心。孩子需要静养。”语气疏离,直接将话题封死。
这油盐不进的态度让林悦儿心头火起,一股被轻视的委屈和不服涌了上来。但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笑容不变,甚至又往前凑了半步,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我完全理解你难处”的贴心语气说道:“陆团长,您一个大男人,身边也没个女人帮衬,照顾小姑娘总归有诸多不便。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细心,也特别喜欢孩子。要不……我上去搭把手?帮您看看她,陪她说说话解解闷儿?小姑娘之间,总有体己话要说,也免得她一个人闷坏了。”她终于图穷匕见,目光灼灼地再次投向那扇门,今天无论如何,她都要找个借口亲眼看看,那个能被陆景渊亲自抱回来、藏在屋里精心呵护的“苏星澜”,究竟是何方神圣,有什么魔力!
陆景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一道浅痕。林悦儿身上过于用力的香气和那双写满算计与探究的眼睛,让他从心底感到厌烦。他脑海里瞬间闪过苏星澜醒来时那茫然澄澈如林间小鹿的眼神,想起她因陌生环境而下意识蜷缩的身体,想起她偶尔在睡梦中无意识蹙起的眉头,想起她拉着自己衣角软软要求“抱抱”时的依赖……她的纯粹与脆弱,与眼前女人精心的伪装和暗藏的机心形成了鲜明对比。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