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郊外的官道上,泥泞未干。
三辆牛车陷在春日的泥淖里,车上满载着卷起来的户籍黄册、算筹、丈量绳索和特制的木尺。十几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官服、头戴黑幞头的吏员,正喊着号子,合力推着车轮。为首的是个三十出头的书生,叫杜衡,原是关中寒门,因精通算学而被擢升为户曹主事,此番奉命带队至邺城推行均田。
他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抬头望了望前方依稀可见的村落轮廓,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疲惫不堪的队伍,扬声道:“再加把劲!前面就是张村了!到了村里,寻个地方歇脚,生火做饭!”
一个年轻吏员喘着气抱怨:“杜主事,这河北的地,怎么比关中的还难走?这都开春了,还这般泥泞不堪。”
旁边一个老成的书办哼了一声:“你懂什么?这恰恰说明此地肥沃,墒情好!只是多年战乱,水利失修,田地荒芜,无人料理罢了。陛下推行均田,正是要让这沃土重生,养民富国。”
杜衡点头,目光扫过道路两旁大片抛荒的田野,野草已有半人高,其间隐约可见残破的田埂和倒塌的屋舍骨架,无声诉说着曾经的苦难。“王书办说得是。正因荒芜,才更需要我们。抓紧些,莫让村民久等。”
他们口中的张村,此刻也并不平静。
村口那棵被雷劈过一半的老槐树下,黑压压地聚了百十号人。男女老少,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里混杂着茫然、畏惧和一丝几乎不敢流露的期盼。里正张老五是个干瘦的老头,穿着件打满补丁的长衫,正搓着手,焦急地望向官道方向。
“来了没?真能来?”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低声问身旁的汉子。
“官府的话,几时作准过?前朝北魏的税吏来了,除了抢粮拉夫,还会做什么?”汉子啐了一口,满脸不信。
“听说这回不一样,是长安城那位新皇帝派来的……”
“皇帝换谁做,跟我们泥腿子有啥关系?还不是要交皇粮?”
“可……可说是要分地啊!”一个半大小子插嘴,眼睛亮晶晶的。
“分地?”一个穿着略体面些、脑满肠肥的中年人冷笑一声,他是村里的富户赵翁,拥有村里所剩不多尚能耕种的良田,“天上能掉馅饼?怕是变着法子来搜刮!谁知道那‘均田’是个什么由头?别地没分到,反而把你们自家那点破园子给‘均’没了!”
人群一阵骚动,赵翁的话戳中了许多人内心最深的恐惧。乱世之中,官府的信誉早已荡然无存。
就在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来了!官差来了!”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村口。只见杜衡带着一众吏员,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来,虽满身泥点,略显狼狈,但队伍整齐,神色肃然,与往日那些凶神恶煞的税吏衙役颇不相同。
杜衡走到槐树下,对里正张老五拱了拱手,亮出公文印信:“老人家可是张村里正?在下杜衡,奉朝廷均田令,特来贵村办理户籍田亩勘验登记事宜。”
张老五慌得就要下跪,被杜衡一把扶住。“老丈不必多礼。请召集村中所有户主,我等需宣讲朝廷恩德,登记造册。”
很快,村民们被组织起来,围坐在槐树下的空地上。吏员们展开带来的大幅告示,上面用工楷写着《均田令》的摘要条文,并配有简单的图画——一人分得一块田,田里长出禾苗。
杜衡站上一块磨盘,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讲。他从陛下扫平北乱、解民倒悬说起,详细解释均田之法:凡成年男女丁口,皆可授露田四十亩,桑田二十亩;妇人减半;奴婢、耕牛亦可授田;所授之田,严禁买卖,身死还官;另有多项优待垦荒、减免赋税的政策。
他的口音带着关中的腔调,有些词村民们听得半懂不懂,但“分田”、“减税”这几个词,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底下的人群起初寂静无声,渐渐开始窃窃私语,眼神中的光彩越来越盛。
“官人……此话当真?”一个苍老的声音颤抖着问,是村里最穷苦的老鳏夫王老汉,儿子死在战场上,儿媳改嫁,只剩他带着个小孙子挣扎求生。
“朝廷煌煌法令,岂能儿戏?”杜衡正色道,“今日起,我便带人驻扎村中,逐一丈量村中所有无主荒田、官田,并登记各家丁口。待丈量清楚,便可划地授田!今年垦荒,免一年赋税!”
“轰!”人群彻底炸开了锅。希望如同野火,瞬间点燃了每一张枯槁的面容。王老汉激动得老泪纵横,拉着小孙子的手不住地说:“有救了……有救了……娃,咱有地种了!”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欣喜。赵翁的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他凑上前,皮笑肉不笑地问:“杜主事,这村中的地,有主的多,无主的少。朝廷要分,分哪里的地?莫非是要动我等有产之家的祖业?”
杜衡看了他一眼,不卑不亢地回答:“《均田令》有明示,均田所授,皆为官田、无主荒田、前朝勋贵抄没之田。尔等依法所占之私田,朝廷予以承认,登记在册,依法纳税即可,无人能动你的祖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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