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的冰凌在战船龙骨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最终轰然碎裂,被浑浊的激流卷向下游。陈衍立于楼船艏楼,千里镜中,北岸的景象越来越清晰。
荒芜的土地上,开始出现零星的新坟——大部分插着简陋的木质墓碑,刻着北秦的徽记。被焚毁的魏军粮车残骸如同巨兽的尸骨,散落在焦黑的田野间。越往北,战争的痕迹就越发密集和新鲜。
“陛下,前方三十里便是平城地界。”崔浩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更多的却是昂扬,“独孤将军的东路军昨日已克复平城东郊大营,焚其积粟。李渊将军的西路军游骑也已出现在西北方向,正在清剿外围溃兵。”
陈衍没有放下千里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镜筒缓缓移动,掠过一片狼藉的战场,最终定格在地平线上那座巍峨巨城的轮廓上。
平城。
北魏百年经营的首都,拓跋氏权力的核心。此刻,它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匍匐在苍茫的天地之间,城墙之上旌旗密布,刀枪的反光如同野兽警惕竖起的鳞甲,无声地散发着最后的凶悍。
楼船靠岸,搭板放下。陈衍踏上了北岸的土地,靴底陷入混合着血污和冰碴的泥泞。早已等候在岸边的文武重臣、精锐甲士齐齐躬身行礼,玄甲反射着冷硬的日光。
他没有立刻向那座巨城进发,而是转向了侧翼一片新辟的营地。那里营寨整齐,哨塔林立,一杆“独孤”字将旗迎风招展。一队剽悍骑兵早已列阵等候,为首的将领身形魁梧,甲胄染尘,脸上带着征尘与风霜,正是镇东将军独孤信。
见到御驾,独孤信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单膝跪地,甲叶铿然:“臣独孤信,叩见陛下!幸不辱命,东路敌军已肃清,平城东翼门户洞开!”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血火淬炼过的沙哑。身后的骑兵齐声怒吼:“万岁!”声浪滚滚,惊起寒鸦无数。
陈衍上前一步,亲手扶起这位功勋卓着的老将,目光扫过他甲胄上几处明显的破损和深色血渍:“将军辛苦了。河北子弟,打出了我大秦的威风。”
“为陛下,万死不辞!”独孤信抬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炽热与忠诚。他略微侧身,让开通路。只见东路军阵中,推出一排排缴获的魏军旗帜、攻城器械,甚至还有几十名披枷带锁的北魏将领。
几乎是同时,西北方向的地平线上,传来一阵不同于东路军的、更加急促凌厉的马蹄声。烟尘不高,却带着一股锐利的杀伐之气。
所有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只见一支骑兵如暗色的铁流般奔涌而来。人数显然远少于东路军,骑士们甲胄破旧,许多人的战马甚至略显瘦削,但他们奔驰的阵型却依旧保持着惊人的严谨和效率,无声地散发着一股从尸山血海中滚爬出来的、令人心悸的冷冽气息。
为首一骑,玄甲黑披风,身形挺拔如枪,正是李渊。他率队驰至御驾百步之外,猛地举手勒停全军。动作整齐划一,战马唏律律嘶鸣,前蹄腾空,随即稳稳停住,竟无一丝混乱。
李渊独自催马向前,直至御前十步,利落地跃下马背,单膝触地,低头抱拳:
“臣,李渊,奉旨归建!”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感,穿透寒冷的空气。没有激昂的表功,没有多余的言辞,只有简单的五个字。然而,所有看到这支军队状态的人,都能从他们残破的衣甲、疲惫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神、以及那沉默如山岳的气势中,感受到他们所经历的是何等惨烈卓绝的战斗。
整个场面一时间寂静无声。东路军将士们看着这些仿佛从地狱里杀回来的同袍,眼神中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敬畏。
陈衍看着跪在面前的年轻将领,看着他甲缝中未能洗净的血污和风沙,看着他明显消瘦却更加坚硬的面庞,沉默了片刻。
他缓缓上前,没有立刻扶起李渊,而是伸出手,轻轻拂去李渊肩甲上的一抹尘灰。
然后,他解下了自己肩后的玄色貂皮大氅。
在无数道震惊的目光注视下,这位北秦的开国皇帝,亲手将还带着体温的御寒大氅,披在了李渊的肩膀上,仔细地系好了领口的丝绦。
“漠南风雪酷烈,”陈衍的声音平静,却足以让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辛苦了。”
李渊身体微微一震,头垂得更低:“臣,份内之事。”
陈衍这才伸出手,将他扶起。他的目光越过李渊,看向他身后那些默然肃立的西路军将士,提高了声音:
“西路军将士们!尔等以孤军深入绝地,拖疲拓跋虔数万精锐,鏖战千里,功勋卓着!此战若胜,尔等当记首功!”
沉默的西军方阵中,骤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
“陛下万岁!大秦万胜!”
吼声如雷,震撼四野,连东风军将士也受其感染,随之高呼。一时间,“万岁”“万胜”的声浪席卷天地,三军士气沸腾到了顶点。
陈衍转身,面向平城方向。崔浩、独孤信、李渊等文武重臣肃立其后,再后方,是如同黑色森林般无边无际、士气如虹的北秦大军。
无数面玄色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汇聚成一片移动的乌云,向着那座孤城缓缓压去。
最终的合围,已然完成。
平城像暴风雨中最后的孤岛,即将迎接来自三面、汇聚了整个大秦国力与意志的惊涛骇浪。
陈衍的眼中,倒映着那座百年雄城的轮廓,平静无波,却已决定了它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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