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宫墙之内,战略与权谋决定着宏观的走向;而广袤的中原大地之上,田间地头、市井巷陌,无数普通人的心声与选择,才真正编织着统治的细密经纬,决定着王朝的根基是否牢固。
颍川郡,某处刚经历战火不久的村落。泥土夯筑的矮墙上还残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村口的老槐树被削去了半边枝桠。农户李三蹲在自家院门口,看着手里刚刚领到的、由官府发放的几样铁制农具和一小袋麦种,眼神复杂。
新朝成立的“劝农使”前几天刚来过村里,登记了户口,丈量了荒田,宣布了新政:免除本年度赋税,借贷粮种农具,鼓励垦荒。这对刚刚熬过兵灾、家徒四壁的李三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
但他心里依旧不踏实。隔壁村老王家的女婿,就是被北魏溃兵抓去当了夫子,至今生死不明。前朝官府也总说减税,最后层层加码,反倒比说的更多。这北秦的皇帝,听说打仗厉害得很,可这仁政…能持续多久?明年会不会加倍征收?那些借的种子、铁器,到时候还不上怎么办?
村里大多数人和李三一样,抱着观望的态度。他们默默收下官府给的好处,小心翼翼地开始整理农具,准备春耕,但眼神里更多的是麻木和谨慎,而非感恩戴德。对他们而言,谁当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让他们安安稳稳地种地,吃饱饭,活下去。北秦,还需要用时间和实实在在的举措来证明自己。
洛阳东市,相较于月前的死寂,已恢复了几分生气。一些胆大的商贩重新支起了摊铺,售卖着简陋的日用杂物、本地蔬果。一家铁匠铺传来了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正在为官府订单赶制农具。
工匠赵四的摊前摆着几个新编的柳条筐,生意清淡。他看着一队北秦士兵巡逻经过,盔明甲亮,纪律严明,对摊贩并无骚扰,甚至还会买些东西,照价付钱。这与以前北魏军兵痞动辄白拿强抢的情形截然不同。
“军爷倒是讲规矩…”赵四对旁边卖炊饼的嘀咕道。
“哼,现在是装样子呗。”卖炊饼的压低声音,“等站稳了脚跟,还不知道怎样呢。听说北边还在打仗,这税啊役啊,迟早得来!”
尽管有疑虑,市集毕竟重新开了,有了活气。慕容月主导的平抑物价、恢复官营作坊的措施开始初见成效,一些粮食和盐巴的价格逐渐从高位回落,让普通市民稍稍松了口气。但战争的阴影和未来的不确定性,依然像一层薄雾,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洛阳城西,一处清幽的宅院内,几名士人正在饮茶清谈。主人是前朝一位致仕的侍郎,姓王。
“北秦虽起于关陇,然观其入洛以来,废黥面、剃发之类胡俗,禁鲜卑语于公堂,恢复汉家衣冠礼仪,开科取士之意向也已明朗…崔浩崔公,乃汉家衣冠领袖,竟也得重用。或许…此真乃拨乱反正之机?”一位中年文士沉吟道。
另一人则面露不屑:“兄台此言差矣!陈衍究其根本,仍是北府武夫出身,借胡虏之力以成事,岂是真为我汉家社稷?不过效仿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故智耳!我等士人,当恪守华夷之辨,岂可轻易事贼?当效伯夷、叔齐,采薇首阳,保全气节!”
王侍郎抚须良久,缓缓道:“天下糜烂已久,生民倒悬。究其根本,在纲纪不振,秩序崩坏。北秦若能止干戈,兴文教,安黎庶,则无论其出身如何,亦可谓承天命、顺民心。若一味空谈气节,坐视百姓继续受苦,岂非迂腐?老夫之意…或可让家中子侄,前往应试那‘政务速成班’,观其成效,再作计较。”
士林之中,意见纷纭。有像王侍郎这般务实、愿意尝试合作者;也有坚守正统、抵触强烈者;更多的是犹豫观望,等待时机者。他们的向背,将深刻影响北秦统治的文化合法性与行政效率。
这些细微的动向,并未逃过陈衍的耳目。察事听子的密报、官员的奏章,不断汇总到他案头。这一日,他甚至只带了两名贴身侍卫,换上寻常文士衣衫,悄悄出了皇城,在洛阳的街市上走了一圈。
他看到了市集恢复的些许生机,也听到了商贩压低声音的抱怨;看到了农民领到农具时脸上的些微光彩,也感受到了那份深藏的疑虑;听到了茶楼酒肆中士人的争论。
回到宫中,他立刻召见了崔浩和慕容月。
“民心如水,载舟亦覆舟。”陈衍语气沉重,“今日之中原,百姓要的是活路,士人要的是秩序与尊重。我朝新政,如免赋、劝农、严军纪、兴文教,皆是正途,必须持之以恒,落到实处,让百姓看得见、摸得着好处!”
他特别强调:“尤其是吏治!派下去的那些年轻吏员,必须严加监督考核!谁敢盘剥百姓、阳奉阴违,坏朕大事,立斩不赦!朕要的不是速成的数字,是实实在在的人心!”
他又对崔浩道:“对士人,要多加引导。开科取士要尽快提上日程,无论门第,唯才是举。朝廷可设‘文献馆’,召集有才学的士人修书撰史,给予荣誉和俸禄。要让他们觉得,在新朝有价值,有前途。”
陈衍深知,军事的征服可以很快,但人心的征服却需要水滴石穿的功夫。北秦的统治能否真正在中原扎根,不取决于宫殿有多么宏伟,而取决于田野里的禾苗是否茁壮,市井间的交易是否公平,以及读书人心中是否燃起希望。这是一场无声却至关重要的战役,其胜负,将决定王朝的气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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