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新政如同汹涌的春潮,席卷着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涤荡着前朝积弊,带来生机与希望。然而,潮水之下,必有暗流礁石。任何一场深刻的变革,必然触及固有的利益格局,必然遭遇或明或暗的抵抗。随着新政的深入推行,那些被触动了根基的旧势力,开始从最初的震惊与观望中反应过来,试图以各种方式阻滞这股不可逆转的洪流。
这股阻力,首先在朝堂之上露出了端倪。
一次关于检核田亩、推行均田令进展的常朝上,气氛略显凝滞。度支尚书李繁正在汇报各地清丈田亩、回收豪强隐匿土地的初步成果,虽有进展,但数字远低于预期。
一位出身关中豪族、门第显赫的御史大夫,手持玉笏,出列奏道:“陛下,臣有本奏。”他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
“李尚书所言清丈田亩,成效卓着,臣等欢欣鼓舞。然,臣近日却闻听地方多有怨言。言称清丈胥吏,为求政绩,往往矫枉过正,甚至……弓尺过长,斗斛过大,将民户固有之田,亦强指为隐匿之产,强行收没。致使小民怨声载道,恐伤陛下仁德之名啊!”
此言一出,几位同样出身地方豪强的官员纷纷低声附和:“是啊,确有耳闻。”“矫枉过正,反失民心。”
李繁脸色一沉,当即反驳:“张大夫此言,可有实据?清丈所用弓尺斗斛,皆由将作监统一制作颁发,何来过长过大之说?此恐非胥吏之过,乃某些人家中田产本就不明不白,如今被依法清丈,心中不满,故而散布流言,混淆视听吧!”
崔浩冷眼旁观,缓缓开口:“清丈田亩,乃均田之基,朝廷国策。执行之中,或有疏漏偏差,可令御史台加强巡查纠劾。然,若有谁想借此否定清丈本身,阻挠均田大政,则是因噎废食,其心……当诛。”
他的话语带着冰冷的重量,让那几位附和的官员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张大夫面不改色,躬身道:“崔令公言重了。臣绝非阻挠国策,只是体恤民情,恐陛下被小人蒙蔽罢了。既然朝廷已有明察,臣便放心了。”他轻巧地将“攻击政策”转化为“关心民瘼”,退了回去。
这场朝堂上的交锋,虽以崔浩的强硬表态暂告段落,却清晰地揭示了阻力所在:旧贵族和豪强们不敢直接反对皇帝,便开始采用迂回策略,夸大执行中的问题,试图将水搅浑,延缓甚至扭曲新政。
在地方上,抵抗则更加直接和多样化。
河东郡,一个崔姓豪强的庄园。主人崔老爷看着官府发来的,要求其家族限期申报所有奴仆、田产数量,并配合清丈的公文,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均田?均的是我崔家祖祖辈辈积累下来的田产!贷种子给那些穷酸?那是我家的存粮!还要核查奴婢数量?真是岂有此理!”他愤愤地将公文摔在桌上。
管家低声道:“老爷,朝廷法令如此,硬抗恐怕……”
“硬抗?老夫岂会那么蠢?”崔老爷冷笑一声,“他不是要查吗?把那些老弱病残的奴仆、偏远贫瘠的坡地报上去!精壮奴仆和上好的水浇田,分散到各处远亲名下,或者干脆说早就卖出去了!账目都给我做平了!官府来人清丈?好酒好肉招待着,塞足了金银,他们自然知道哪块地该量,哪块地不该量,该量多少!”
阳奉阴违,欺上瞒下,这是地方豪强最常用的手段。
而在河西,一些被纳入“羁縻州府”的部落首领,对于朝廷鼓励胡人子弟入学、甚至与汉人通婚的政策,也产生了强烈的抵触。
“让我们的儿子去学那些之乎者也?忘了怎么骑马射箭吗?将来还怎么统领部落?”一位鲜卑酋长对朝廷派来的使者抱怨道,“还有和汉人通婚?我们的血脉岂能混杂?”
他们表面上遵从,却暗中告诫族人不得与汉官过多接触,更严禁子弟前往州学。对新颁发的标准度量衡器和“永兴通宝”,也在部落内部交易中尽量抵制,依旧沿用旧习。
甚至在官僚系统内部,阻力也无处不在。许多出身旧家的中层官吏,本身就是新政的“受害者”,或是习惯于旧的工作方式。他们执行起新政来,拖沓敷衍,机械僵化,甚至故意曲解。
例如,要求鼓励垦荒,他们便不顾实际,强行摊派指标,逼得百姓去开垦根本无法耕种的石山;要求以工代赈修水利,他们便克扣工钱粮饷,中饱私囊,反而激起民怨,让人误以为是新政本身的问题。
一道道奏报,通过常规渠道和御史台的密折,不断送到陈衍的案头。他看着这些报告,脸上看不出喜怒,但手指却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慕容月为他端上一杯参茶,轻声道:“陛下,新政触及深远,有些阻力,也在意料之中。”
陈衍叹了口气:“朕知道。只是看到良法美意,被如此曲解、阻滞,心中憋闷。有些人,是蠢,执行不力;有些人,是坏,故意对抗。”
他沉思良久,对侍立一旁的宦官道:“传朕口谕:令御史台加派精干御史,分赴各地,明察暗访。重点查办两类:一,地方豪强拒不配合新政、欺瞒官府、对抗清丈者,查实之后,严惩不贷,可将其田产直接设收,分予贫民,以儆效尤!二,官吏执行新政不力、阳奉阴违、甚至贪赃枉法者,无论官职大小,一经查实,立即革职拿问,从重治罪!”
他的语气变得冰冷:“非常之时,需用重典!要让所有人明白,朕推行新政之心,绝不动摇!任何企图阻挡者,必将被碾得粉碎!”
然而,顿了一顿,他的语气又缓和下来:“但,对于政策本身确实存在的不完善之处,或执行中遇到的普遍性困难,也要及时上报。着尚书省汇集各方情况,对新政细则进行微调,使其更贴合实际,更易于推行。譬如,对于边远地区部落的教化,不可操之过急,当以利诱之,徐徐图之。”
一手高举雷霆之鞭,严厉惩戒故意的对抗与**;一手持手术刀,精准地调整政策细节,减少执行阻力。陈衍在妥协与强硬之间,努力寻找着平衡点。他知道,改革已进入深水区,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这场与旧势力、与惰性、与人性贪婪的斗争,将比任何一场军事征服都更加复杂和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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