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衍退出偏殿,并未立刻离去。冰冷的夜风穿透衣袍,却远不及他心中的寒意。刘裕那番近乎冷酷的决断,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心中残存的侥幸。他站在殿外的汉白玉石阶上,望着空旷而肃杀的宫前广场,第一次感到与那位曾经背靠背浴血奋战、焚香结义的“阿兄”,在灵魂深处隔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他不甘心。不仅仅是为了那数万即将被置于死地的将士,也是为了自己一路走来所坚信的某些东西。他猛地转身,不顾侍卫略显诧异的目光,再次强请入殿。
刘裕正准备更衣歇息,见陈衍去而复返,脸上那丝残存的温和终于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明显的不悦与帝王般的威压:“阿衍,还有何事?朕……我说过,此事已定。”
这一次,陈衍没有再迂回,他直视着刘裕的眼睛,目光灼灼,仿佛要刺穿那层日益厚重的权力外壳:“大将军!您告诉我,南返建康,究竟是为了‘整顿朝纲,疏通粮道’,还是为了……黄袍加身,登基称帝?!”
这句话,石破天惊!如同利剑,直接挑破了那层彼此心照不宣的窗户纸。殿内侍立的几个心腹宦官吓得浑身一颤,险些跪倒在地,深深低下头,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刘裕的眼角猛地抽搐了一下,一股怒意混合着被窥破心事的羞恼瞬间涌上脸颊。但他终究是刘裕,很快便压制住了情绪,只是眼神变得极其锐利和冰冷,周身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陈衍!”他直呼其名,声音低沉而危险,“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衍深知!”陈衍豁出去了,言辞激烈,“正是因为深知,才不得不言!大将军,北伐大业未竟,关中危如累卵,强敌环伺于此!此时此刻,天下人之望,在于光复神州,还于旧都!而非急急南返,追求那虚名位份!您若此时称帝,则天下人将如何看您?是再造华夏的英雄,还是……还是急于摘取果实的权臣?此必失天下人心,更予拓跋嗣、赫连勃勃以口实!关中留守将士闻之,岂不心寒?他们在此浴血搏命,为何主君?”
他试图用大义、用人心、用战略利益来打动刘裕。
刘裕沉默着,脸上的肌肉紧绷。片刻后,他忽然冷笑一声,那笑声中充满了历经世事的嘲讽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天下人心?阿衍,你终究还是太天真了。”他踱步到窗前,背对着陈衍,声音仿佛来自幽远的深渊,“人心?人心最是虚无缥缈!今日他们可赞你英雄,明日便可骂你国贼!唯有握在手中的权力,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陈衍:“桓温之功,不盛否?为何终其一生不敢篡位?只因名份未至,根基不稳!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我若此时不返,假以时日,建康那帮蠹虫,必另立新君,断我粮饷,甚至污我为叛臣!届时我军真成无根之木,进退失据,死无葬身之地!”
他的语气越来越激动,带着一种偏执的狂热:“唯有称帝!正位建康,名正言顺,才能整合江南之力,才能毫无掣肘地调配天下资源!届时,莫说一个关中,便是扫平拓跋嗣,北定中原,亦非难事!今日之退,正是为了明日更大之进!你懂什么?!”
“那关中呢?王镇恶、沈田子,还有那数万将士呢?”陈衍痛心疾首地追问,“他们就成了您‘明日之进’的垫脚石?成了可以随时牺牲的代价?”
“为大事者,不拘小节!”刘裕大手一挥,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他们的牺牲,若能换来朕……换来我掌控全局,换来日后真正的天下一统,便是值得的!历史,只会记住胜利者!岂会斤斤计较于一城一地之得失,一兵一卒之存亡?”
兄弟二人,四目相对。一个眼中是理想、是仁义、是麾下将士的性命;另一个眼中是权力、是霸业、是冰冷的历史逻辑。
这是他们自结义以来,第一次出现如此巨大、如此根本性的战略分歧。以往的争论多在于战术技术,而这一次,却关乎道路与初心。
陈衍看着刘裕那变得陌生而狂热的脸庞,看着他那不容置疑的决绝眼神,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他知道,眼前的刘裕,已经不再是那个在京口雪夜里与他血土为坛、断矢为香的北府将领,而是一个被权力和帝王梦想彻底俘获的枭雄。
“所以……您的心意,绝不会改变了,是吗?”陈衍的声音变得沙哑而疲惫。
“绝不改变!”刘裕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南返之事,已如离弦之箭!阿衍,你是我兄弟,更是我得力臂助,当助我成就大业,而非在此妇人之仁!”
陈衍缓缓低下头,掩去眼中无尽的失望与悲凉。他沉默了许久,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是一片麻木的平静。
“衍……明白了。”他拱了拱手,声音毫无波澜,“大将军若无其他吩咐,衍告退,去清点移交器械物资。”
他没有再称“阿兄”,也没有再看刘裕一眼,转身,一步一步,沉重而缓慢地走出了大殿。
这一次,刘裕没有再说任何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深沉如夜。
兄弟之情,在冰冷的帝王霸业面前,终于出现了无法弥合的裂痕。而这裂痕,注定将被无数人的鲜血所浸染,愈演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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