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价旅馆的灯泡,像垂死挣扎的心脏,在低矮污浊的天花板下苟延残喘。钨丝在苟延残喘的电压里忽明忽灭,每一次明灭都伴随着一声细微却令人心悸的“滋啦”声,投下的光线昏黄、摇曳,将墙壁上斑驳的霉点和不明污渍映照得如同蠕动的鬼影。这光吝啬地洒在房间中央那张摇摇欲坠的小木桌上,也落在李晚星那双正与彩色丝线搏斗的手上。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劣质消毒水刺鼻的化学气息,墙体深处渗出的、经年累月的潮湿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来自隔壁房间的廉价香烟味。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网。李晚星坐在桌边那把同样吱呀作响的木头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骨头要硬。母亲的话,是刻在骨髓里的烙印,支撑着她每一寸濒临崩溃的意志。
她的全部世界,此刻都凝聚在桌面这片昏黄摇曳的光晕里。五卷崭新的尼龙彩线:火焰红、天空蓝、青草绿、明黄、纯白,整齐地排列在桌角,像一小片被强行拘禁在这污浊牢笼里的彩虹。旁边,是那袋仅剩的两个发霉馒头,用塑料袋紧紧扎着口,却依然无法阻挡那股淡淡的酸馊味固执地钻出来,提醒着她现实的冰冷底色。还有那块粗糙的黄色肥皂、那板所剩无几的“去痛片”、以及她缠着白色纱布的左手食指——纱布边缘已经渗出一点浅黄色的污渍,伤口在深处持续不断地跳动着,传来一阵阵灼热、尖锐的胀痛。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右手上。冻疮留下的暗红裂口纵横交错,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油污黑垢,指腹粗糙得像砂纸。这双手,曾经在母亲温暖的掌心包裹下,笨拙却充满希望地缠绕着彩线。如今,它们伤痕累累,布满生活的刻痕,却要重新拾起那几乎被遗忘的技能。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她伸出右手,指尖微微颤抖着,犹豫片刻,最终落在了那卷最鲜艳的火焰红尼龙线上。冰凉的、带着化纤特有滑腻感的线体触碰到皮肤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
“左三绕,右两缠,椰树就长在指尖…”
母亲温柔含笑的声音,仿佛就在这昏暗肮脏的房间里响起,带着南洋午后阳光的温度和棕榈叶沙沙的轻响。那声音像一根温暖的针,精准地刺破了眼前令人窒息的现实。
她用力眨了眨干涩发烫的眼睛,将翻涌的泪意狠狠压了回去。现在不是沉溺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红色线卷上那小小的塑料卡扣,将线头捻开。尼龙线很滑,在她粗糙的指腹间有些难以控制。她用左手拇指和食指的指根(尽量避开缠着纱布的食指)笨拙地捏住线头,右手开始尝试打第一个结。
动作是生疏的。记忆里母亲翻飞如蝶的手指,此刻在她这里变得僵硬而笨拙。线头一次次从指间滑脱,打出的结要么松松垮垮,要么拧成一团乱麻。每一次失败,都让她本就紧绷的神经多添上一分焦躁。左手食指的伤口随着动作被牵动,纱布下的灼痛感陡然尖锐起来,像有烧红的钢针在里面搅动。
“嘶…” 她痛得倒抽一口冷气,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右手下意识地想去按住左手的伤口,却又在半途停住。
不行!不能碰!纱布下面就是那狰狞的溃烂,任何触碰都只会加剧痛苦和感染的风险。
她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用这自残般的痛感来对抗手指的剧痛。身体因为强忍而微微颤抖,单薄破旧的棉布外套摩擦着皮肤,带来粗糙的触感。
“慢慢来。我们星星的手这么巧,一定能学会的。”
母亲温柔鼓励的话语再次响起,带着无条件的信任。李晚星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翻腾的剧痛和焦躁。再睁开眼时,眸子里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她重新捏起红色的线头,动作放得更慢,更稳。
这一次,她摒弃了所有急躁,像在黑暗中摸索最精密的仪器。右手食指和拇指极其小心地配合着,将线头绕过左手拇指,形成一个圈,然后再用右手将线头从圈中穿过,慢慢收紧…一个歪歪扭扭、但总算成型的结,终于出现在线的末端。
成功了!
这微不足道的成功,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笼罩着她的绝望阴霾。一股微小却真实的暖流,从指尖蔓延开来,暂时压过了伤口的灼痛。她苍白的脸上,几乎看不出血色的嘴唇,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却是在这冰冷地狱里绽放的第一朵名为“希望”的花。
她拿起那卷青草绿的线,开始打第二个结。动作依旧笨拙缓慢,但比刚才顺畅了一丝。绿色的线头与红色的结相连,这是海星的第一只触角雏形。母亲教她编织的画面更加清晰地浮现:那是在自家庄园宽阔的游廊上,阳光透过巨大的棕榈叶,在光滑的柚木地板上投下摇曳的光斑。母亲穿着柔软的纱笼,长发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在颈边,神情专注而温柔。她的手指白皙修长,指甲圆润干净,彩线在她指间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灵活地穿梭、缠绕,很快就能变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小海星或者小椰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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