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内,空气凝滞如铁,沉水香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药气混杂着一种无形的恐慌,在每一个侍立的宫人低垂的脖颈间无声流淌,仿佛那雕梁画栋之下盘踞着择人而噬的巨兽。文昭帝皇甫贤宛如一头被囚在笼中的困兽,明黄龙袍下摆急促地扫过冰冷金砖,在空旷的寝殿中央反复踱步,每一步都踏在众人心尖之上。
吱呀——内室描金门扇被推开一条缝隙。太医院院判莫瑾瑜的身影带着一身浓得化不开的疲倦走了出来。他素来清雅从容的面容透着灰败,额角鬓发汗湿了一片,几缕粘在紧锁的眉间,一向温润沉稳拈花施针的指节此刻正微微颤抖着,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掏空精气神的生死搏杀。他抬起宽袖,重重抹去额角滚落的汗珠,那水光在殿内灯烛下刺目又冰凉。
“如何?母后如何了?!”文昭帝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猛地转身扑上前,焦灼的目光死死锁在莫瑾瑜脸上。
莫瑾瑜深吸一口气,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抱拳躬身,声音干涩低哑:“陛下……太后……”“……醒了……”
文昭帝眼中骤然燃起一丝希冀的光!“但……”莫瑾瑜喉头哽咽,微微侧首避开了帝王瞬间狂热的视线,将最残酷的宣判缓缓吐出,“只是回光返照,左不过这三五日的光景了,请陛下……节哀……预备后事……”
“不——!!!”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凿穿!文昭帝身体猛地向后踉跄一步!脚下一滑,若非身后侍立的太监眼疾手快拼死架住,几乎要狼狈摔倒!他眼前阵阵发黑,血色瞬间褪尽!巨大的恐惧与排山倒海的悔恨如同一把烧红的钝刀反复割锯心肺!“朕该死……朕该死啊——!!!”他痛苦地揪住胸前龙袍,手指因用力而惨白变形,指节几乎要嵌入骨肉!“朕怎会……怎会被鬼迷了心窍!这般……这般迫不及待!逼母后……逼母后放权?!朕是豺狼!是不孝忤逆的禽兽!”他声音嘶哑,如同从地狱深处碾出的号哭,“朕只道母后身子是沉疴……可……可怎么会就……”他不敢想那“油尽灯枯”四个字!那是他用愚蠢的权力欲念亲手点燃的火,烧尽了母亲最后的灯油!“若母后……有个万一……朕……朕便是自裁于太庙!也无颜去见父皇列祖——!!!”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莫瑾瑜强忍喉头翻涌的悲悯与酸涩,上前一步,扶住文昭帝几近虚脱的手臂,试图将一丝理智沉入这几乎崩毁的漩涡。“年前太后脉象已是沉疴深种,五脏精气渐竭,今日骤然惊怒耗神,纵是华佗扁鹊再世,也难逆这天命……”他声音沉重,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抠出带血的冰渣,“非陛下今日之功……是命数已终……”
“咳咳……咳咳咳……”
就在这时!内室一阵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拽、艰涩又微弱无比的呛咳声,猝然穿透了压抑的死寂!清晰地传入文昭帝耳中!
那声音!如同淬毒的钩子!瞬间钩住了皇甫贤摇摇欲坠的灵魂!“母后——!”他猛地推开莫瑾瑜的搀扶,发疯般撞开内室的门扉!
寝殿深处。九枝连盏铜灯的光芒将紫檀御榻染上一层朦胧的暖金。然而榻上之人,却将这满室辉光衬得凄凉如坟冢。
明太后斜倚在叠得整整齐齐的云雁金纹引枕上。昔日威仪雍容、宛若九天神女的容颜彻底凋零!那张曾经指点江山、令群雄俯首的俏面,此刻布满了沟壑般的深纹,肤色蜡黄枯槁,如同揉碎后久置于烈阳暴晒下的黄纸。那双曾锐利如鹰隼、能洞穿人心与天下的凤目,此刻吃力地半眯着,眼皮如同千斤闸,每一次试图掀开都牵动着面颊深陷的肌肉微微抽搐。浓重的阴影覆盖了深凹的眼窝,唯有一点浑浊微弱的光点在缝隙间艰难流转。
“……贤……儿……”细微得如同游丝的气音,从那微翕的灰白唇瓣间艰难挤出。
“母后!母后!!”皇甫贤扑倒在榻前金砖上,膝盖砸地的闷响在这寂静中格外刺耳!他猛地伸出双手,颤巍巍地握住母亲探在锦被外那只枯瘦如柴、冰冷似寒玉的手!那双手!那双曾牵着他的小手蹒跚学步、曾在他犯错时轻轻拍打安抚、曾在他父皇崩逝、山河摇摇欲坠时毅然擎住万里江山的手啊!此刻……只剩下硌人的骨节和几无生机的冰冷!
巨大的愧疚如同海啸将他彻底吞没!他记得幼时染上肺疾,咳喘得整夜无法安眠,是这双手彻夜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拍抚!记得当年塞北传来父皇中伏重伤垂死的噩耗,是这双手死死抓住龙椅扶手,指甲都劈裂了,面上却强撑起一片坚不可摧的磐石之色,稳住朝野!记得他初登大宝、面对那些倚老卖重的勋贵发怵时,是这双手在珠帘之后无声攥紧,指甲深陷掌心,给予他无形的力量!
而如今他竟亲手将这如山之恩,亲手将这擎天之柱,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儿臣错了!儿臣错了!是儿臣不孝!儿臣不配为人子!是儿臣猪油蒙了心……害了母后!害了……”他涕泗横流,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砖石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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