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二年,春深。
太极殿内,锦绣铺地,金龙绕柱,千盏琉璃宫灯将整个殿堂照耀得如同白昼熔金。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刺鼻的龙涎沉香与千百种珍馐佳肴混合的奇异气息,压得人微微窒息。丝竹管弦之声如同仙乐,却在觥筹交错与刻意压低的谈笑声中,失了飘渺,多了凡尘的喧嚣与躁动。
文昭帝与池皇后高踞御座。文昭帝清俊的面庞上因久病而带着挥之不去的苍白,此刻却因爱女的喜事透出异样的红晕,眼神里是一种近乎不顾一切的、带着病态亢奋的满足与宠溺。池皇后端坐其侧,凤冠霞帔,华美异常,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虽挂着得体的笑意,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与忧虑。
这的确是一场足以让史官笔锋凝滞的盛大婚典。长乐公主皇甫棠大婚临渊王世子明琅之,其规格之隆,耗费之巨,远超当年乐阳公主下嫁许湛!传闻文昭帝不顾太后劝阻与朝臣反对,悍然开启国库,倾举国之力为爱女妆奁添彩——
西域进贡的金银器皿堆积如山,闪烁着炫目的冷光;蜀地特贡的彩霞云锦似九天流火,堆叠如海,数以万匹;其他绫罗绸缎、珍珠宝石不计其数,车驾连绵数十里不绝!赐长安周边最膏腴的土地庄园数十处,单昆明池畔那座新赐的私宅,圈地逾千亩,如同嵌入山水的璀璨明珠!陪嫁奴婢皆选自官婢与战俘中的佼佼者,数百人垂首侍立,静默无声,如同无声的仪仗……
而最令人瞩目的,是公主身上那件倾举国织造之力、耗时三年才成的嫁衣——万鸟羽衣!细若毫芒的金丝银线作底,交织成千百种珍禽异鸟褪下的最绚烂初翎。云雀喉下的灿金、孔雀尾羽的霞紫、鸾鸟翼尖的翠蓝、朱鹮顶羽的赤焰……万千色彩以最精妙的针法层层叠叠嵌入金线银缕之中!行止之间,流光溢彩,瞬息百变,仿佛披裹了一身流动的、带着生灵灵性的斑斓霞光!传言此衣有价无市,耗费钱帛百万!每一片羽翎,皆是穷奢极欲的象征!
“陛下……这……”莫时雨搀扶着莫锦瑟悄然入殿,感受到这几乎要将人灼伤的奢靡氛围,低语中带着难以抑制的震撼与隐忧,“……祖宗规制……恐……”
莫锦瑟空茫的眼窝平静地“望”向前方那片被华光笼罩的虚空,唇角噙着一丝几近于无的、了然于胸的微弧。她的声音低如耳语,清晰传入莫时雨耳中:“莫提规制。”“陛下这是在用这泼天的富贵……洗刷塞北流放那七载…刻在他心头与池皇后母女的屈辱风霜。连太后……”她微微侧首,仿佛感应到某个深宫方向无形的压力。“亦阻挡不了这……孤注一掷的……弥补。堵不住他身为人父,那份亏欠之下的……万蚁噬心。”
莫时雨默然,看着御座上文昭帝那异样兴奋的潮红面色,心头沉沉如压巨石。她攥紧了姐姐的手臂,声音更低:“可……在外为陛下拼杀的将士……”
“噤声!”莫锦瑟手指几不可察地按了按她的手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记住——此地是……太极殿!”非将军府后院!一句不慎…便是引祸之源!”
她的声音带着洞穿一切冰冷的警醒:“今日之宴,非为贺喜,你只需跟紧我,看!听!想!无需多言一字!亦无需应对一人!一切……”莫锦瑟空蒙的眼窝深处仿佛有冷光微闪。“……有我!”
“大姐!”莫时雨眼眶微热,用力点头。她明白了这金殿之中步步杀机!
姐妹二人刚刚踏入殿内稍宽敞处,无数或明或暗、或惊疑或讥嘲的目光便如同闻风而动的蚊蝇,瞬间粘附而来!窃窃私语如同无形的丝线交织成网,迅速包裹住她们!
“瞧!莫家姐妹竟来了!”“心可真大!中书令还蹲在刑部大牢里啃冷窝头呢!”“啧啧,看那镇定自若的样儿……像没事人儿似的……”“啧,你懂什么?人家身后是镇国将军府!天塌不了!”“是塌不了,可这般没心没肺……也……”“…嘘!小声!看那边!”“…咦?周家那位……还有那位回纥蛮女……怎么见了她们……像见了鬼?躲那么快?”“嗨!忘了上林苑那档子血淋淋的事了?那位瞎眼大小姐发起狠来……啧啧……”
莫锦瑟的脚步未曾停顿分毫。她那空茫的眼窝微微转动,感知着气流的方向与人影的聚散。两道迅速溃逃的气息夹杂着惊惧混乱的情绪波动,如同受惊的兔子,仓惶消失在左侧的香风暖影深处——正是周菱歌与葛晴岚。
莫时雨在她耳边轻声告知。莫锦瑟唇角那点微弧更深了些,只平静地点了点头。
上林苑那染血的寒剑、喷溅的血沫、碎裂的琉璃瓶、震彻行宫的怒吼……如同梦魇般死死缠绕着周菱歌!她缩在人群之后,丰满的胸口剧烈起伏,连看都不敢再看那对姐妹的方向!曾经的嚣张跋扈被深入骨髓的恐惧取代。她能感觉到那“瞎子”平静无波的目光,像无形的冰锥,隔着人海精准地刺在她背后!“她……她不是草包……她是疯子……随时能撕碎我的疯子!”周菱歌脸色惨白,死死攥着衣角,冷汗浸透了精心挑选的华服里衬。莫元昭下狱带来的短暂快意,在那双洞悉一切的“目光”前,瞬间被碾成了齑粉!她甚至不敢去想任何落井下石的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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