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时雨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珠落玉盘,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刺破内室那粘滞着药草苦涩的暖热空气。她详细地描述了林嫣儿如何跋扈冲撞、如何拍开莫锦瑟主动伸出的援手、如何刻薄羞辱、又如何在那价值连城的霞影罗前换了一张贪婪市侩的嘴脸。当讲到莫锦瑟以近乎卑微的姿态赔礼道歉、将贡品霞影罗轻描淡写送出时,莫时雨的声音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室内气温骤降。
“那乐阳公主……”莫时雨顿了一下,目光投向床榻上无声的妹妹,眼底是掩饰不住的心疼与怒火,“……最后独留大姐一人。谈话内容……大姐从未提及半分。但大姐出来时,脸色白得吓人,气息也极其不稳……”她的话语未尽,戛然而止。目光如同利刃,无声地割向莫锦瑟那只安静搭在锦被之外、被厚厚白棉细布严密包裹着的右手手腕处。
尽管包扎严实,透骨的膏药气息依旧顽强地逸散出来,混杂着极淡、却顽固不去的血腥铁锈味。灯光将那纱布轮廓映得有些透明,仿佛能看到其下微微鼓胀的、预示着肿胀与伤痕的存在。
空气再次凝固。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沉甸甸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莫元昭始终保持着端坐的姿态,清俊的侧脸在跳跃的灯火下明暗不定,如同静止的雕像,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一片冰封的寒川正在无声地积聚、旋转,酝酿着足以撕裂一切的暗涌风暴。当听到“霞影罗”三字时,他的指节在隐于袖中的地方轻轻叩击了一下椅面,留下一个瞬间的印痕。
“林…侍…郎…”莫元昭喉间极轻地吐出三个字。字音含混不清,如同含在唇齿之间,被反复咀嚼的碎冰。声线里没有一丝情绪波澜,只有彻骨的寒。那三个字仿佛只是舌尖无意滑过的气息。
但他没有再提乐阳公主。那深潭般的眼底,风暴的旋涡无声塌陷,归于一种更深的、无法探测的沉渊。明日朝堂……林侍郎?莫元昭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牵起一丝微不可见的弧度,冰冷得毫无温度。
莫瑾瑜此时也已将内室窗棂推开了一道缝,让带着寒露湿气的夜风吹入,驱散一些令人窒息的闷热与药味。他返身回床边,动作极轻柔地俯身,再次为莫锦瑟号脉。指尖下的搏动依旧急促紊乱,但比方才稍稳了一线。他直起身,对神色焦灼的窦令仪和莫时雨等人微微颔首:“脉象稍稳。她体内郁火太盛,这高热本就是宣泄之途,需得持续燃烧。如今心神耗竭,陷入深度昏睡反而是好事。我等不必过于忧心。母亲、诸位弟妹……”他目光扫过房里所有的人,声音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力量,“且先各自回去歇息。大哥与我在此守着便是。六妹也去歇着,白日你也劳神了。莫要锦瑟未醒,大家皆倒下。”
窦令仪满眼都是担忧的泪水,还想说什么,却被莫元昭投来的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目光止住。“母亲放心,”莫元昭开口,声音沉稳有力,“瑾瑜在这儿,锦瑟定会无碍。您也需保重身体,莫要锦瑟醒来后还要为您担忧。”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无形的安抚力量。
窦令仪看了看昏睡中依旧眉头紧蹙的女儿,又看了看神色坚定沉稳的长子与医道精绝的次子,终究是含泪点了点头。莫时雨和莫北辰也心知留下帮不上忙,在莫云从和莫叔白的陪同下,搀扶着情绪不稳的窦令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疏影阁的内室。莫叔白临行前,深深地看了一眼床榻上如同被霜雪打蔫的姐姐,又目光沉冷地扫过莫元昭隐着风暴的眼眸,最终沉默地随着母亲离去。
偌大的内室,终于只剩下昏睡的莫锦瑟,以及床畔静坐的莫元昭,和窗边背光而立、凝望妹妹病容的莫瑾瑜。
药炉上,煎熬的药汁在青瓷铫子里翻滚着,发出低沉的“咕嘟咕嘟”声,水汽混合着苦味弥漫。莫瑾瑜走到莫元昭对面的藤椅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双臂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指骨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低着头,额前几缕未被束起的碎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半张脸,也掩去了大部分表情。
“大哥……”沉默在药香中蔓延了许久,莫瑾瑜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如同蒙上了一层厚重的水汽,“锦瑟的……眼睛……”他抬起头,那双总是蕴着温润平和光芒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瞳深处是无边无际的痛楚与沉重的阴霾,“快到……极限了。”
莫元昭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倏然从床榻转向莫瑾瑜:“极限?”那两个字被他咬得很慢。
“母亲……生锦瑟时……所中之毒……”莫瑾瑜的声音艰涩如同砂砾在玻璃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无法磨灭的痛苦烙印,“那份掺杂于血崩催命符中的……‘千丝缠绕’!它不止是难产猛药!更是戕害目根的无形之毒!毒性深入母体血脉,侵蚀胎儿根基!锦瑟……她一出生,那双眼睛就被‘千丝缠绕’的余烬灼伤……眼底脉络天生畸变……视物不清,畏光昏茫……”莫瑾瑜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仿佛在推开一扇通往冰冷地狱的门,“这些年来……我用尽所能,以金针导引精萃药力护住她眼底最后一丝微光……减缓脉络崩坏……可如今……”他猛地攥紧拳头,指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经络枯竭……如同冬日干涸的河床……药石……金针……已是强弩之末!最多……最多两年……那最后一线……一线微光……”他的声音骤然哽咽,再也说不下去,猛地将脸深埋进撑在膝盖的手掌之中!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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