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顶层的金波阁灯火通明。鎏金鹤首宫灯将十二扇云母屏风映成朦胧光影,沉水香暖雾在空气里凝滞。黑漆大案中央琉璃盏盛着的雪蒸凤舌已失热气,蟹粉狮子头澄黄油亮如同琥珀。李海躬身立在屏风旁,额头渗汗——世子爷进门前脸沉得能拧出水,身后跟着王妃、三公子宋珏夫妇和小郡主宋蓁蓁,独独不见那位未来世子妃。他亲自上前引着温淑华在紫檀主位落座,目光小心避开宋麟那双风雨欲来的眼睛。
“让膳房把蟹热一热,”宋麟落座时声音淬着冰碴,眼角扫过案上几碟特意摆放的点心——桂花糖蒸新栗粉糕、玫瑰豆沙金乳酥,都是那人爱吃的。此刻却像讽刺般杵在那里,“别的菜,不用动了。”
宋珏无声替妻子红姒拉开椅子,余光扫过兄长捏在青瓷酒盏上的手——指节因用力已泛出青白。这顿饭还没开始,就让人舌根发苦。
帘外靴声轻响。
“永绥王殿下到——”管事唱报的声音带着点惊慌。李海心里咯噔一下。
皇甫洵已撩开那架价值连城的双面苏绣竹雀报喜帘,玉色云纹锦袍被灯光镀了层暖意,唇边噙着恰到好处的温润笑意:“听闻王妃归京,小王特备薄礼,贺王妃一路风尘。”他示意身后随从奉上一方盖着明黄锦袱的漆盒,目光转向温淑华,姿态恭谨又不失亲王气度。
温淑华眼底掠过一丝真正笑意。她起身亲自接过礼盒,入手沉甸甸,揭开锦袱一角,羊脂白玉雕就的凤戏牡丹如意温润生光。宫中尚宝监的手艺,重礼也是重情。“王爷太客气,”她声音难得透出几分真切,“不过家宴,王爷不嫌简薄,便是赏光了。”她侧身让出主位之侧。
“如此,小王便叨扰了。”皇甫洵笑容坦荡,毫不推辞地在温淑华左手边落座。目光自然滑向主位另一侧,撞进宋麟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眸里。
没有客套的“麟弟”,没有伪装的亲热。宋麟甚至没挪动分毫,玄色蟒袍衬得他眉骨高挺,嘴角拉平的线条下压着万顷寒潭。他左手拇指死死按住酒杯边缘,那力道让指甲边缘都泛了白。朱雀台的琉璃灯光明晃晃映下来,能清晰看见他眼白上骤然拉起的几缕暗红血丝。
那是一种被强行锁在胸腔里的凶戾。
皇甫洵恍若未觉。他只微微颔首,便从身旁侍女捧着的温酒锡壶里自斟了一杯。“好酒。”他嗅了嗅,唇沾杯沿,目光却落向宋麟案前那份几乎没动过的蟹粉狮子头,仿佛随口闲谈,“世子倒像没甚么胃口?莫非是惦记着……那位?”
温淑华正让沈清砚为皇甫洵布菜的手顿住。沈清砚依言执起纯银镶象牙头的公筷,夹起一块清蒸玉簪斑鱼腹上最细腻的肉,素手微颤,将那鱼肉放入皇甫洵手边的云纹白定瓷小碟中。她低眉顺眼,耳垂却已泛起红晕。
“惦记谁?”宋麟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冰棱刮过硬石。
皇甫洵目光掠过沈清砚微红的耳廓,唇边笑意加深。“自然是世子那位——威震刑部大堂,深得陛下倚重的——未来世子妃,莫大小姐了。”他慢悠悠拿起雪白丝帕,轻轻擦了擦唇角一丝不存在的油渍,“说起来,莫大小姐与世子相识于微时,情深意重,如今佳期在即,更是天造地设,可喜可贺。”
“咔!”一声细微却突兀的脆响。
是宋麟手中的薄胎青瓷酒盏。杯壁上多了一道蛛网般的细纹。杯中琥珀色的酒液晃了晃,映出他眼底一片沉郁的寒霜。
温淑华捏着银筷的指节骤然收紧,象牙筷头在面前那只白玉碗的碗沿上磕出一声清响。她脸上那点强挤出的笑容瞬间凝固,仿佛被冻在了一层薄冰下。只有微微下垂的眼睑,掩住一丝被骤然扎破的、带着陈年锈迹的痛与怨。
金波阁里一时落针可闻。连琉璃宫灯垂下的金丝流苏都停止了晃动。
宋麟却笑了。嘴角一扯,露出一点森白的牙,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王爷消息倒是灵通。”他声音冷得像在嚼冰,“只是不知……当日刑部大堂上,王爷那句中气十足的‘拿下宋麟’,是替我欢喜,还是替莫家欢喜?”
直白如刀,劈开所有伪装的琉璃壳子。
宋珏猛地抬眼,几乎压抑不住攥紧的拳头!红姒飞快在桌下按住他紧绷的小臂。宋蓁蓁眼睛瞪得溜圆,看看二哥,又看看那个笑得一脸温润永绥王,只觉得满桌珍馐都变成了刀枪剑戟。
皇甫洵眼底最深处掠过一丝讶异,快如流星。宋麟这般毫不避讳的撕破脸,出乎他预料。他竟连那点表面功夫都不屑维系了?看来刑部那一场,是真伤了情分,或者说……是动了这只披着纨绔皮的猛虎,真正在意的东西。
“世子何出此言?”皇甫洵脸上的惊讶恰到好处,甚至带着一丝被误解的无奈,“刑部公堂,律法威严之所。小王身为刑部尚书,职责在身,眼见……有人违拗圣命,岂能因私废公?这‘拿下’二字,是规矩,也是保全。保全世子你冲动之下,不要犯下更大的错。”他声音依旧温雅平和,甚至带上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眸光却锐利地锁住宋麟,“况且——”他话锋一转,那锐利又悄然隐去,染上了几分暧昧不明的叹息,“莫大小姐不是安然无恙了么?以她那股……刑部大棒都砸不弯的傲骨,想必也不会真记恨本王当时的‘不得已’。倒是世子你,这般耿耿于怀,倒显得……心胸尚不及那有目疾的姑娘开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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