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绥王府书房内烛影昏沉,金猊兽炉里残余的熏香丝丝缕缕,如同盘绕在蛛网上的黏稠死气。皇甫洵独坐于宽大的紫檀书案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触手温凉的美玉镇纸。窗外更深露重,寂寥无声,然而他的耳畔却反复轰鸣着一道道撕裂皮肉、敲击骨节的沉闷炸响——那是刑部大堂上杖头榆木砸在莫锦瑟单薄脊背上的声音!每一次回响,都像钝刀在他心口绞过一圈!
那被鲜血浸透的素色囚服,那被盐水泡得翻卷发白的绽裂皮肉,那紧咬到毫无血色的干裂唇瓣……最刺痛他的,是那双即使在被冷水兜头浇下、痛入骨髓的瞬间!也依旧紧闭!未曾看向他分毫却死死望向宋麟方向的眼窝——!!!
凭什么?!
一个无声的咆哮在他胸腔里炸开!杯盏凉茶被他猛地灌下!冰冷的液体滑过喉管,非但未能浇熄烈火,反似滚油泼入熔岩!一股混杂着屈辱、不甘与灼心妒意的狂焰轰然腾起!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他皇甫洵,永绥亲王,天子信重,朝野瞩目!论身份,贵为龙裔!论才学,太学翘楚!论权柄,执掌刑狱!无论哪一点,都胜过那个顶着纨绔虚名,在长安街头招摇过市的宋麟!
她莫锦瑟,一个将军府的瞎女,甚至不曾正眼看过他一回!
“呵……”一声极尽自嘲的冷笑逸出皇甫洵的唇齿。他想起了从前——在未曾真正看清那道身影灵魂深处的韧性与光芒之前,他也曾与无数勋贵公子一样,将宋麟对莫锦瑟那份十年如一日的痴望视为全长安最大的笑话!如同讥诮那高悬天际的明月,怎会垂青那泥泞里的瓦砾!他甚至……也曾是那群围猎纨绔、肆意嘲弄宋麟的看客之一!
何时变的?或许是上林苑行宫那夜,远远一瞥,她独自挺立于觥筹交错的浮华深渊,那身墨蓝薄纱下,竟透着一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清醒孤绝的锐气,像一柄裹在朴素剑鞘里的绝世寒锋!
从此,那身影如同刺透迷雾的烛火,日夜燎原!
他不信她眼盲!若盲,何以能如此敏锐地捕捉到每一个趋炎附势之徒的虚伪气息?她不盲!她只是用那层世人误读的纱,掩藏着洞若观火的清醒,也无情地将他在那层清醒之外!
当姑母乐阳公主别有深意的暗示传来,当他首次被允许挑选永绥王妃时,脑子里第一个!唯一!清晰跳出的名字,竟是她…莫锦瑟——!!!
她值得!哪怕眼不能视!哪怕她视他如同路旁石砾!她的存在就如同沉入暗河的夜明珠!只需一缕微光!便能绽放足以照亮他苍白官场生涯的璀璨光华!
那日御前听旨,当太后金口亲自赐婚对象,不是他渴望的名字,而是莫家六女莫时雨时,他强撑的平静面具之下,是怎样的惊涛骇浪,却终以滴水不漏的皇家礼仪,完美掩饰!
他以为时间,深情,以永绥王府的权势与他的真心,足以熔开她那颗如封冻寒潭的心!他自信!他是明珠!而非砂砾!
谁曾想,那场滔天血案骤降,将她拽入炼狱!他身为刑部正堂,明知刑部是龙潭虎穴!明知明怀霄的毒牙早已张开!却依然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推入牢笼,眼睁睁看着那板子、夹棍,带着明怀霄和周瓮的怨毒,狠狠落在她身上,那每一记,都像抽在皇甫洵自己那张名为“权力”的虚伪面皮上,火辣辣的疼!!
他从未真正想伤她!哪怕堂审他那句“拿下宋麟!夺回人犯”,亦是为了将她保下,从那个该死的刑部大堂带走,仅此而已!
可为何在她眼中这就成了假公济私?泄私愤?以图染指将军府的阴谋算计?!
她那日瘫在医室冰冷的木板床上气息奄奄,背如遭鞭破烂布,那嘶哑冰冷的控诉,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皇甫洵的灵魂之上!“‘皇甫洵,你那颗只装着权柄欲念的黑心,配得上将军府干净的门楣吗?想娶我妹妹?我莫锦瑟,送你两个字!做梦——!’”
字字如刀!剖心剜骨!
他做错了什么?!莫元昭贪墨案,身为天子亲派主审,他冒奇险,顶住明怀霄重重压力,指点莫元昭假意认罪,于御前反戈一击,方得洗刷污名,全须全尾走出刑部——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不正是她莫锦瑟那日欲效仿的破局之法?!
可她在那位兄长脱困之日,便曾立于将军府巍峨门庭之下,用那双虽盲,却仿佛能看到他心底最阴暗角落的眼窝!冰冷的、精准的刺向他!“‘将军府与永绥王府,道不同,休要攀扯!更莫宵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凭什么?!在他皇甫洵的人生里,他,生而为皇,天资!心性!才华!哪一样不是万中挑一!他凭什么就只能做一个安安分分的臣子!守着所谓的宗室规矩!看着那个坐于东宫却庸懦无能,连为陛下分忧都不敢的皇甫俊,空占太子之位?!
她莫锦瑟一个将门盲女,又凭什么用那般鄙薄的眼神?将他视如污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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